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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姚道衍倡逆兴师

  耿炳文拒谏败绩

  话说天狼凶宿,即燕王也,嫦娥在天上与他结了大仇,转生到下界,两家便为敌国。这里面就包着两次劫数,自始至终,一主一宾,是这部书的大纲目。前回月君回至山左,燕王靖难师已下江南,就该接着起义勤王。但燕王怎样夺了建文天下,乃最要紧的关节,必须叙出个原委来,然后两家的事业,万绪千头,方成经纬,合为一局。请看次第叙出。

  当日洪武太祖第四个庶子,锡名曰棣,有智略而且骁勇,以征朔漠有功,封王于燕,治北平府,即金元之故都,士马精强,早蓄不轨之志。因东宫是嫡长子,无可如何,然心常怏怏,不屑于藩封也。适有江湖行脚僧道衍者,俗姓姚,名广孝,曾遇新罗国异僧授之望气占星、行兵布阵之术。在金陵时窥见燕王有异相,乃游于北平,交结宦者狗儿,为之先容,由此得谒燕王。道衍长跪进言曰:“臣之来也,要制一顶白帽子与王戴,不知殿下许否?”燕王想“王”上加“白”,是个“皇”字,大异其言,遂留人府中,问道衍:“你说这个白帽子,是怎样的制法?”道衍对曰:“那白帽子,臣自有个制度,但不是一人制造得来,还要几个文武将相相助成功。”燕王悟其意,就暗暗招纳异人,召募勇士,以伺机会。

  王之爱妃徐氏,为开国魏公讳达之女、辉祖之嫡妹,闻之谏曰:“高皇帝为根本之计,久立储君,群臣豫附,四海倾心,纵使良、平复生,亦无所用其权谋。前者胡惟庸自取灭族,其兆已见。大王贵为帝子,富有千乘,传之子孙,尽勾荣显,幸勿听此狂僧之语。”燕王已稍稍冷了念头。道衍又进言曰:“汉高处于草莽,吕公识为帝王之相,天所兴者,谁能废之?今市上有一相士,姓袁名珙,号柳庄,其风鉴与吕公相似,愿殿下请来一决。”

  燕王初不之信。过了数日,悄然同了几个卫士,装束着一样衣冠,到袁珙对寓肆中饮酒。珙望见,即趋拜王前曰:“殿下何自轻至此?”王佯不省曰:“我们皆卫士,慎勿胡言!”珙微笑不答。翌日,道衍引之晋谒,珙曰:“昨日之卫士,他日之太平天子也。”王问:“当在何时?”珙曰:“即看须长过腹。”

  燕王笑口:“年将四旬,须鬓岂能复长?这是不经之言。”衍又进曰“如珙一人之言不足信,臣闻军卫中有一卜者,叫做金忠,人多称为‘活管辂’,令他一卜,看是如何?”燕王密召金忠至府,卜得卦兆曰:“二文皆亡,王乃为皇。”王问:“怎样解说?”忠曰:“此天机也,至期自应。若要明白这缘故,请大王随手写一字来。”燕王以指在茶杯内蘸了水,写个“马”宇,水点淋淋漓漓,共有六滴。忠曰:“此六马渡江之象,当应在大水之年,决无可疑。”燕王忻然得意,就拜道衍为军师,珙与忠同参谋议。又常使心腹数人潜住京师,剔探事情。

  一日,有密报到来。燕王拆视,是皇太子已薨,礼部议谥曰“懿文”。燕王拊掌大笑,谓道衍曰:“前者卦兆是二文皆亡,朕当为皇,今一文已亡。此一文当是侄子允火文,朕今使刺客刺之,何如?”道衍曰:“为时尚早哩,大王得天下,也要学高皇百战,岂一刺可成大业乎?”燕王曰:“若然,别有一策:父皇平素爱的是朕,若得左右吹嘘,召入京中,立为元储,不强似动干戈么?”道衍曰:“这个且去图之。”遂遣长史葛诚、周铎与心腹校士数人,赍金珠入京。嘱托徐魏公辉祖及九卿菇王常、蹇义等,商议此事。

  时太祖正以燕王智略类己,意欲立之,群臣有谏阻者,有耸谀者,纷纷未决。葛诚即将燕王谋为太子之事,据实以奏。

  洪武问之魏公辉祖。曰:“固有之,不可立也。”太祖乃立元孙允火文为皇太孙。储位既定,周铎即遣人将魏国公及葛长史讦奏朝廷之语,具报燕王,然后约了葛诚回去复命。燕王阳为不知,待之如旧。

  迨太祖宾天,皇太孙嗣登大位,改元建文。燕王大喜曰:“何卦兆之神也!原来有此两个文字。”即带刺客力土,南下奔丧。将至淮安,接得太祖遗诏,不许诸王临丧会葬,只得含愠还国。遂与道衍谋欲兴兵。衍曰:“此必败矣。以我数千之众,怎敌他天下之全力?臣有一计在此,可分遣能言之士,到诸王处说之。”王曰:“说之旨若何?”衍曰:“秦王、晋王、蜀王,秉性纯良,兼好文雅。是说不动的。若齐王、周王、岷王、湘王等,贪财好色,又与太孙不洽,可速遣使去。大意说太祖遗诏,出自奸臣假的,庶民之家,尚须奔丧,岂有贵为帝子,不许一哭其父者乎?我弟兄将来必尽遭鱼肉,须当协力同心,思所以免难之策。如此。则纵横之势成而我得从容其间,朝廷即欲加兵,决不能先及于我。然后相机而行,事方可图也。”

  燕王曰:“善!”差人分说各王去讫。

  又谓道衍曰:“朕欲以入贺为名,亲至京师,窥视朝中光景,可使得么?”衍曰:“这个使得。”于是燕王奏请入觐,不候旨下,即兼程而进。帝令谷王槵出郭迎之,燕王送之以燕赵美女能歌曲的十二名,谷王大悦。及至阙,燕王僭行御道,昂然登陛,大违仪制。御史曾凤韶劾其不敬,帝诏至亲勿问。户部侍郎卓敬密奏:“燕王智虑绝人,酷似先帝,北平士马强悍,金元所兴,宜乘此时,徙封南昌,以绝祸本。”帝曰:“朕以至诚待之,自无二心。”乃大飨数日,遣之还国。

  道衍等皆远接,问曰:“大王观其君臣若何?”燕王曰:“文臣迂阔,武臣粗疏,皆易取也。”从此制造军器,屯积粮草,先后募得丘福、谭渊、丁胜、庞来兴勇士四名,与旧卫士张玉、朱能,命为六龙将军,日夕操演兵马。反迹已著,朝廷尚属未知。

  那时有燕山百户倪谅密本奏闻,又有按察司佥事汤宗亦奏燕藩有异志。帝随命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司,谢贵为都指挥使。又令都督宋忠帅兵三万,屯于开平,协谋备燕。会诸王皆惑于燕使之言,互相煽动,尽欲倡乱,各地方城守官员,日有密封上闻。帝谋诸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卿黄子澄。泰请先削燕藩。子澄请先削诸藩,剪其羽翼,则燕藩势孤,可坐而致也。

  帝从澄议,发使执周王木肃、岷王木便、齐王FE、代王桂,皆废为庶人。湘王柏自焚而死。燕王闻之大骇,因诈称失心疯病,狂走于市,夺人酒食,或哭或笑,胡言乱语,甚至偃卧粪壤中,弥日不苏。张昺、谢贵佯为问疾以探之,正值酷暑,燕王围炉摇颤曰:“寒甚!寒甚!”昺与贵皆信为真。葛诚写“无恙”二字于掌心,暗以示之。昺等遂趋出,星夜差人赴阙,具奏“燕王疯病是假,造反是真,阴谋秘计,人所莫测,恐猝发难制,亟宜削之”。帝命齐泰发府遣使,提问燕府官属,并密敕北平都指挥张信,令约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为内应,乘间擒取燕王解京。

  张信忧疑不能决,其母曰:“汝父曾言燕王当为天子,汝何不做个燕之功臣呢?”信大悟,坐了一乘四围掩蔽的女人軿车,径造燕府通名。燕王心以为异,令人内宫。信拜于床前曰:“殿下真病耶?朝廷有密敕在此,臣特来献上。”王取敕视之,深感张信,遽下拜曰:“生我一家者子也。”即召道衍同议。适暴风雨吹檐瓦坠地,衍即贺曰:“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王曰:“瓦堕而碎,又当何说?”衍曰:“此瓦碎而无用,是天使盖造黄屋之兆。”王心甚犹豫,潜留信于府中,独坐凝思,不觉霍然睡着。适徐妃来到王所,见微风吹来,王髯欲动,顿思相士有须髯过腹之语,乃戏剪青丝一绺,将王髯逐茎接长,意在开悟燕王,说须长过腹是假的。谁知燕王豁然而醒,舒手一捋,其须竟是天然生就,直过于腹。徐妃细细看时,全无一丝补接之痕。大诧曰:“异哉!王固为天子无疑矣。”燕王曰:“卿何以知之?”徐妃即将接存余发以示燕王,具道所以。王曰:“袁珙之言,岂期如此之应耶!”遂召道衍,将须与看,衍曰:“发可为须,王可为帝,天下事要在人为耳。”

  忽报谢贵、张昺已督兵士围府,奉敕提问官属。衍鼓掌而言曰:“妙极,妙极!可速按名拿下,召进面交,即斩二人头以祭旗纛。”王从其汁,立收官属械于殿前,一面伏刀斧手三百于帷壁之中,遣人给张昺、谢贵进府交割。二人误信,与使同入,见燕王坐在殿上,手自劈瓜。昺与贵方向前起居,燕王遽将瓜片劈面掷去,刀斧手大呼奔出,将张昺、谢贵剁做肉泥,并拿葛诚、卢振二人,亦皆骈斩。时宫门外有指挥彭二闻变,亟率部下数人,砍人端礼门。燕将庞来兴、丁胜舞刀截住彭二,彭二冲开两将,径向殿上奔来。卫士乱箭齐发,彭二身无铠甲,大创而死。

  道衍即发大将张玉、朱能等,帅兵乘夜攻夺九门,布政司参议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指挥同知李濬、陈恭等皆降,时建文元年秋七月也。燕王登坛誓师,称为洪武三十二年,以诛齐泰、黄子澄为名,名曰“靖难师”。先出兵略定北平附近地方,通州指挥房胜、蓟州指挥毛遂、遵化卫指挥蒋玉、密云卫指挥郑亨,皆望风而降,兵势大震。

  惟都督余瑱守居庸关不服。道衍曰:“居庸为北平之项背,余瑱袭我之后,岂能南下?大王宜先取之。”王命内官狗儿赐姓名曰朱彦回为大将,徐安、锺祥为副,进攻居庸。余瑱开关,列阵迎战,,燕将狗儿出马,怎生打扮,但见:面孔歪斜,脸上有围棋般大的黑麻几点:眼眶暴突,睛边有苎线样粗的红筋数缕。身长八尺,穿的是镔铁打就柳叶重铠;腰大十围,使的是熟铜炼成瓜棱双棒。向日呼名是狗,今朝赐号称猪。

  余瑱见是个内监,大喝道:“不与你这没鸡巴的猪狗讲话快唤燕王出来!”狗儿大怒,舞瓜直取余瑱。瑱挺枪敌住,交手才数合,被狗儿一瓜打中马腿,那马负疼向后倒坐,把余瑱掀下尘埃,幸亏都挥使马宣舍命救回。燕兵乘势冲杀。大败而走,连夜奔至怀来。正值都督宋忠统兵二万来袭燕王,随与瑱合兵,商议进击。

  狗儿探知,飞报燕王。诸将皆曰:“彼众我寡,难与争锋,且固守以待其来。”燕王曰:“公等不知,彼二将甫合,士心不一。我逆而击之,必然猝惊,惊则易溃。”遂率马步精锐八千,卷甲倍道而进。将近怀来,两兵早已相见。宋忠、余瑱不料燕兵如此神速,仓皇列成阵势。好个王师内先锋官居都挥使孙泰,舞刀直临阵前,大骂:“造反燕贼何在?”朱能在门旗影里,暗发一箭,正中左耳之根,流血被肩。泰咬碎钢牙,拔去箭杆,杀入燕阵,找取朱能,所向披靡。不防丘福从侧肋飞出,奋矛直刺,泰掣身不及,贯胁而死。左翼骁将副挥使彭聚忿怒,跃马挺枪,大骂:“狗头鼠脑的逆贼,只办得暗算,敢来比试武艺么?”燕阵上徐安、锺祥二将齐出,双战彭聚,不三合,朱能又发一箭,中聚右臂。徐安乘势挥刀,斩于马下。燕王扬鞭大呼曰:“他阵上只有此两员骁将,今已斩杀,余下皆没用的了!”将士齐和一声,统兵卷杀过去。王师不战而走,宋忠、余瑱、马宣皆被生擒,骂贼不屈,同时受戮。

  燕王遂拔怀来,其开平、上谷、云中诸处,莫不率服。便欲进取大宁。连接飞报,大宁卫都指挥卜万率同部将陈亨、刘贞,引骑卒一万二千,由松亭关进攻遵化甚急。燕王心恐,商于道衍曰:“不取大宁,则我有后顾之虞。今卜万牵制我师,进退不能,将如之何?”道衍对曰:“向闻卜万恃才而骄,其将佐皆外顺心逆,可用反问。请进兵以邀之。”燕王遂帅诸将星夜趋至沙河,距卜万寨止二十余里。三更时候,伏路卒拿获一奸细,解至营前。道衍亟附王耳授计曰:“只须如此,万头可致麾下。”燕王升帐,令释其缚,问:“是卜将军差来的么?”

  应道:“不是,是陈指挥差来纳款的。”燕王佯作怒状,喝令斩之。道衍曰:“且祝卜万是员名将,其降恐未必真,或者陈指挥倒是真心。”便问:“汝须直说上来。”对曰:“陈将军素为卜将军所欺压,近日又与刘将军不协。前日起兵,原是卜、刘两人的主意,陈将军是勉强相从的,所以恭候大王驾到,就遣小的来通意。一者愿随鞭镫,二者可泄仇愤,实系真心,求大王与军师裁之。”道衍笑向燕王曰:“何如?我原料卜万那厮是不可信的。”燕王曰:“虽然,陈指挥空言纳款,亦无凭信。若能依我行计,方是真的。”遂令以酒肉管待,并赏白金二锭,付与密札一封,嘱之曰:“此是送刘将军的。”又付一封曰:“这是书的草稿,送与陈将军看的,看过立即烧却。功成之日,陈将军裂土封侯,尔亦有宫爵的。”

  来人拜谢,如飞回去,备述情由。陈亨又看了书稿,心中暗喜,乘着天尚未明,别遣一心腹不识字的小卒,教导了他的说话,将书竟送至刘贞寨前。随为巡逻所获,送入营内。刘贞看封函上写着:“大将军卜侯密启”七个细字,贞遂问:“此书从那里来的?”巡卒禀道:“适有一健卒,潜问卜将军大寨,听去是燕山声口,说有书札投上,便放在我手内,从黑影里走了。”刘贞拆来看时,内有燕王玉玺,是约卜万同心举事,如陈亨、刘贞不从,可先斩其首以徇于众等语。刘贞大怒曰:“怪道他肯到这边来寻着人厮杀,原来是要降燕贼。噫,朝廷何负于你!”即造陈亨营中,以书示之。亨假意大惊曰:“他与将军素睦,何得忍心至此?”贞曰:“主尚可背,何况同寮?”亨曰:“若然,我二人不杀他,他必杀我二人。”当下商定计策,共诣营门,请大将军阅兵。卜万不知是计,欣然出营,遂为陈亨手刃。刘贞即以燕王书示其部曲,一时解散。陈亨自率其众降燕。刘贞方悟堕其奸计之中,弃其兵旅,独自遁去。

  燕王大喜,抚道衍之顶曰:“真和尚家毒计!”遂下将令进取大宁。道衍亟止之曰:“无卜万,即无大宁。我劳师远出,倘南兵到来,北平根本可虑也。不若左定永平,西取保定,先成犄角之势,进则可图,退亦可守,此为上策。”燕王曰:“善!”乃东击永平,守将陈旭、赵彝、郭亮,不战而降。就旋师去攻保定,三旬不能拔。暂且按下。

  却说建文皇帝,见边报如雪片一般,日逐告警,不觉大骇。

  召诸公卿大臣,问:“汝文武中,有谁能退燕兵者?”佥都御史练子宁奏曰:“臣保一人可用。”帝问:“是谁?”对曰:“四川岳池教谕程济,自陛下践位之日,即秦燕藩必反,当时未信,囚之于狱。今其言已验,是有先见之明,何患不能破燕也。”

  太常卿黄子澄奏曰:“臣保一大将,可以破燕。长兴侯耿炳文,素有威名,且系国戚,将帅中无逾此者。”帝遂命炳文为大将军,驸马都尉李坚、都督甯忠为副,擢程济为检讨,任平燕军师。子澄又请命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指挥潘忠、杨松、顾成、徐凯等,帅师并进,直捣北平。帝皆从之。诸将士临行,帝诫之曰:“昔萧绎举兵入台城,尚云一门之内,自相屠戮,不祥莫大。今尔将士进讨燕王,务体此意,慎勿于阵上加刃,使朕有杀叔父名。”

  炳文等拜遵帝命,调兵三十万,从临清而入真定,自当燕军正面,令徐凯驻于河间,潘忠屯于鄚州,杨松据于雄县,四路控制,以分其势。军师程济谓大将军曰:“燕卒虽少而悍,王师虽多而怯。且以各处调集,老弱居半,将令未明,士心未协。将军宜驻守数月,简选精锐,训练一番,令知顺逆大义,则将士同心,勇气百倍,燕兵不战而屈矣。”炳文曰:“何懦也!

  朝廷命小将北讨,不曾命小将守城。且以数十倍之众,示之以不战,大辱国体。”诸将皆曰:“大将军之言是。”济又曰:“不得已而必欲战,宜会集各路人马,径由河间直捣北平,则保定之围自解,而北平之根本摇矣。”炳文曰:“不然,我数道倍进,则敌所备者多;兵法云:备前则后寡,备左则右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燕逆营中纵有管、葛,亦无法可肆应。先生何其执耶!”济又曰:“师驻数处,燕兵且攻其一,一处失利,则各处土心皆恐,孙子所谓‘攻瑕则坚者瑕’,此之谓也。”炳文不听,下令诸将明旦向保定进发。

  是时燕王已差人探知消息,密谕张玉等曰:“彼恃明日进兵,今夕中秋,必然饮酒享士,我且乘其不备,先破一处以震军威,以裂敌胆,可以不战而屈彼之兵也。”乃令军土马摘铃,人衔枚,乘着月色,飞驰到雄县,听谯楼并无鼓声,亦无一卒守陴,遂缘城而上。主将杨公与麾下皆沉醉酣寝,忽闻喊杀连天,疾忙起来,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徒手搏击。杨松被擒,王师尽覆。燕王曰:“一箭须贯双雕,我料鄚州路近,潘忠必来救援。”命大将谭渊领百骑伏月样桥边,又命张玉率轻骑迎之。忠等果至,才与张玉接战,谭渊等伏兵齐发,腹背夹击。

  潘忠亦被生擒,兵士半死于锋刃,半降于燕。

  燕王乘胜鼓噪而行,径趋真定,遇王师于定州。遥见认旗上是先锋张保。两家安营已毕,当夜伏路兵来报张将军要见大王。燕王开营请入曰:“将军劳苦。”保再拜对曰:“小将之兄张信,已得追随大王,如无嫌猜,心愿执鞭,是以夤夜潜来,惟钧命是听。”王大喜,问:“炳文兵法如何?”曰:“无能为也。号称三十万,先至者十余万,皆未娴军旅,无异乌合,以大王之雄风,只须一战可破。”燕王曰:“明日交锋,如此如此,公宜佯为受执,我自有妙策。”保领诺而去。

  明辰,燕阵上朱能出马,与张保交战。不数合,能诈败而走,保骤马赶去。看看至近,朱能回马,大喝一声,举手中枪一逼,保即翻身落马,被燕军活捉去了。解到营中,保假意不屈,大叱燕王。王曰:“俟拿了耿炳文,一齐斩首。”令囚后营。

  到二更,营中皆睡,王亲来释缚,握张保之手曰:“事若可成,富贵与君共之。”保曰:“天命有在,何患不成!小将愿为内应。”

  燕王心喜,授之密计,悄然令其回营。

  走到天明,迎着耿都督大队军马将次定州。炳文见张保飞马而来,厉声叱问:“汝何能归?”保曰:“幸守兵鼾睡,我挣断绳索,就窃了他马匹,逃回来的。”炳文曰:“虽然,汝为先锋被擒,何面目见我?”押回真定,等候发落。即催军前进,早见燕师大营。炳文乃列成阵势,亲自出马,呼燕王打话。燕王曰:“谁耐烦!”令三子高煦:“汝为我擒之。”炳文见一小将飞马过来,怎生结束?但见: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眸应点漆,耳可垂珠。头戴紫金冠,内裹着一窝玄发,身穿绣花袍,外罩着千叶银铠。手中枪神出鬼没,关西孟起也难当;坐下马蹈海奔山,西楚乌骓略可赛。

  须知道今日战场上,号为斩将搴旗的王子;又谁料他日铜缸下,变作炼火成灰的庶人。

  炳文认得是高煦,心上便有怯意,奋力交战,只觉臂软筋酥。燕阵上见炳文将败,大将张玉、朱能、谭渊等,统领精锐,掩杀过去。燕王又率丘福、狗儿、丁胜等,绕出背后夹攻,横贯王师阵中。将士迎敌者纷纷落马,炳文大败亏输,士卒皆乱窜逃命。燕王督驱众将奋追至滹沱河,王师尚有两营未动,倒被败兵冲散,自相践踏,死者无算。副将李坚、甯忠、顾成等,皆被擒去。炳文亟欲奔入真定,见张保在城上,已竖起燕师旗号,大呼:“耿都督请进来发落!”炳文进退无路,心胆俱裂,幸军师程济协同吴杰赴救,燕兵方退。炳文不能驻扎,收拾败残人马,连夜奔向临清而去。保定亦降于燕。正是将军覆垒,空怀爱君效力之心,竟有竖子兴师,旋萌卖国求荣之念。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王师百万竖子全亡

  义士三千铁公大捷

  军师程济始而苦谏炳文不听,已经奏闻朝廷。廷臣以为文武不协,议欲召济。而羽书报至,则已败衄。帝怒,令与炳文一同召回。问:“公卿孰堪代将者?”黄子澄曰:“非曹国公李景隆不可。”帝乃命景隆为大将军,赐之斧钺,俾便宜行事,亲率百官饯之江浒。统兵五十万、大小将佐二百余员,前往德州进发。

  先是,镇守辽东江阴侯吴高,受兵部密札,约同都督耿瓛、指挥杨文,率师进山海关,合力破燕。闻知炳文已败,遂先攻永平。附燕之守将陈旭等,遣人飞章告急。道衍曰:“真、保两郡已定,耿炳文又全军败衄,不敢正眼觑我,正宜亟救永平,为我左右羽翼之蔽。”燕王遂还师。将至北平,忽探马报到,朝廷另遣大将来代耿都督。燕王大惊。未几,又报来代的是李景拢燕王大喜曰:“原来用这个膏粱竖子!从未习见兵阵,辄予以五十万,是自坑也。兵法有五败,彼皆蹈之。”诸将请问其故,燕王曰:“军纪不明,威令不行,一也;北平严寒,南卒柔脆,不能犯霜冒雪,二也;士无赢粮,马无宿藁,不量险易而深入,三也;寡谋而骄,色厉而馁,智勇俱无,四也;刚愎自用,不听忠直,专喜佞谀,部曲离心,五也。知我在此,必不敢至,我当亲救永平,诱之使来,然后回师击之。坚城在前,强敌在后,擒之如探囊耳。”诸将皆顿首称善。

  于是燕王命道衍辅世子高炽守城,诫令勿战,自将轻骑疾行,一昼夜即达永平。吴高等望见大惊,率众迎敌。燕王令军士大呼:“耿大将军三十万雄兵,杀得片甲不存,何况尔等小卒,尚没有十分之一!”一面挥军掩去。吴高与耿瓛部下兵士皆不敢接战,争先奔窜,被燕兵斩级数千,败回辽东。燕王曰:“我乘此可取大宁卫。”诸将请曰:“北平兵少,恐不能久持,且还师何如?”燕王曰:“北平深沟高垒,纵有百万之众,未易窥也。兵虽少,以战则不足,以守则有余,且有道衍在,我何虑焉!”于是从刘家口抄出松亭关后,径趋大宁。时朝廷正疑宁王,已削其护卫。闻燕王至,遂迎入城,镇守松亭都指挥房宽,亦率诸将前来降附。不题。

  却说李景隆闻燕王远出,心中大喜,即下令全军直捣北平。

  不日已至芦沟桥,更无一卒驻守。景隆曰:“不守此桥,我知其无能为也。”遂进薄城下,筑九垒以攻之。又结九营于郑坝村,以扼熬王之归路。日令诸将辱骂挑战,道衍亲督军士,凭城坚守。有前军都督瞿能,同长子鸷儿、次子雕儿,督勇士百人.攻破张掖门,燕军骇窜。能招呼后队,无一人敢至,只得勒骑以待。景隆因功不由己,便生妒嫉之心,急发令箭饬谕瞿能曰:“不得孤军深入,须俟明日大军协力登城,违者军法从事!”燕世子又率猛将狗儿奋勇杀出,瞿能仰天大叹,退向城外。道衍即传令连夜汲水灌城,天寒冻结,竟成一座冰城,攻打不得。诸将多怨望,景隆束手无策,而燕王已旋师至于孤山。

  值北河水大,无舟可渡。王默祷曰:“天若助予,则河冰冻合。”是夜冰果合,即挥兵前渡。行至天明,遇见王师前哨都督陈晖,率骑士三千截住,大骂:“逆贼,不知枭首在即,尚想回返巢穴么?”高煦更不答话,挺枪飞马直取陈晖。交手不数合,燕王鞭梢一指,大军掩上,陈晖如何敌得,大败奔走,部下死伤殆荆燕王亲率众将直追至郑坝村。下令张玉、朱能、李彬、徐忠、房宽、丘福、丁胜、高煦各攻一营,自率铁骑独捣中营。王师因陈都督已败,先自股栗,燕兵多新收塞外敢死之士,乘胜而来,锐气百倍,奋呼冲杀。片时间九营尽破,王师四散。燕兵鼓行而前,道衍早在城头望见,亟命马云、庞来兴、冀英、柳升等,从沙河、永定诸门杀出接应。那时王师自己的败残人马奔来,冲动了陈脚,营伍先乱,被燕兵两面夹攻,腹背受敌,如何抵当。景隆一想走为上着,就策马先逃。九垒军士不见了元帅纛旗,个个慌张,尽弃了辎重披靡骇窜,势如山倒。燕兵乘胜追击,斩馘不数。景隆宵夜逃回德州。

  燕王方敛兵入北平府,道衍率同诸文武叩首称贺。燕王曰:“正末也,彼虽败衄,然部下将卒尚多,以我之众,还不抵十之二三。若至来春养成兵势,便不易破。我今乘此严寒,先率轻骑攻取大同地方,彼必发兵来救,我即敛师而返,彼出我入,使之疲于奔命,南卒柔弱,死伤必多,然后乘其疲弊而击之,使他片甲不返。”道衍曰:“此真神算!趁此士心奋励,大王宜速启行。”

  时建文二年春正月,燕王率师出紫荆关,攻广昌,守将杨宗举城归附。又攻蔚州,指挥王忠、李远皆来迎降。遂进攻大同府。李景隆果领兵往救,才至宣府,而燕王由居庸关返于北平。王师冻馁死于道路者,三停之一,兵心怨苦,日以离散。

  景隆羞愤之极,乃约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合军六十万,三路并进,会于白沟河。早有哨探兵士飞报燕王,王遣大将张玉、丘福为先锋,星夜先往白沟,占住地势,自率大兵随后进发。当晚,燕王宿在营中,将佩剑挂于帐前,忽清啸一声,管壁间弓弦皆鸣,若相和应者。又帐外所植枪刀,皆喷出火光,大如圆球,铮铮夹击,寒风飒然,士卒毛发直竖。燕王谓其子高煦曰:“此胜兆也。”下令军土秣马蓐食,列阵以待。

  王师前锋都督平安、瞿能,率精兵三万先至。燕王亲自出马,大呼曰:“平安竖子,尔曾随我出塞,识我用兵,尚敢来取死耶!”平安大骂:“逆贼胡说!”舞动大刀,直取燕王。张玉大喝:“匹夫休得无礼!”手举长矛,劈面相迎,真个一场好杀,怎见得:一来一往,一上一下。那一边枪来刀架,这一边刀去枪迎。

  枪如蟒势盘旋,刀似电光闪烁。电光闪烁,能教恶煞也消魂;蟒势盘旋,直使凶魔皆丧胆。一个坠镫藏身,枪到后心难躲闪;一个控衔舒臂,刀来劈面没遮拦。正是:叱咤一声能返日,飞扬万里尽生风。

  二将斗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燕阵上丘福出马助战,瞿能就舞槊迎祝燕王令骁骑华聚、番骑谷允两将齐出,王师阵内瞿鸷儿、雕儿二员小将,大喝:“叛奴,认得我父子么?”

  截住华聚、谷允,捉对儿厮杀。内官狗儿,舞手中瓜棱锤,纵坐下豹花马,飞出阵前。王师阵上指挥何清,轮动双刀迎敌。

  交马不数合,被狗儿一锤打中右肋,死于马下。燕王见胜了一将,便挥军冲杀过来。平安奋起雄威,返杀入燕阵内,两军互相混战。天色已暝,景隆大兵亦至,各自鸣金收军。

  明旦,整兵复战。平安横刀出马,大喝:“逆贼谁敢前来试我宝刀!”燕阵上朱能大怒,骂道:“小卒敢胡言!”就挺枪迎敌。战才数合,朱能马蹶仆地,飞身跃起。平安曰:“斩汝不为好汉,快换马来!”陈亨新附燕王,要建功劳,抢来接战。

  平安见他枪法空疏,故卖个破绽,诱他直刺进来,将身一侧,枪落了空,陈亨连身和马扌颠入。说时迟,那时快,被平安手起刀落,砍为两段。燕将见折了陈亨,皆有惧色。王曰:“折将亦偶耳,俟其气少怠,保为诸公破之!”就亲自挺枪索战。

  请看燕王如何模样:

  头戴凤翅紫金盔,灿烂与日华争耀;身披雁翎素银甲,皎洁与月色齐辉。日角崔嵬,全带帝王之气;龙髯飘拂,半接后妃之云。颐厚而丰,棱棱乎鼻如悬准;面方而黑,熠熠然目似流星。手中枪神出鬼没,座下马翻江搅海。

  瞿能见燕乏出马,轮动铁槊大喝道:“燕贼快快下马受缚,免汝作无头之鬼!”燕王大怒,咬碎钢牙,来战瞿能。有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雕儿手拈铁胎弓,搭起鸾翎箭,弓弦响处,正中盔上凤翅。那枝箭挂在翅上,不掉下来。燕王这惊不小,便从带横路上骤马而走。前阻高堤,瞿能已自追及,劈头一槊打下,战马后蹄忽然蹶倒。能如飞跃起,而燕王已一纵登堤,挥鞭逸去。徐忠见燕王受惊,驰马来救,被陈晖侧首飞出,举刀照顶门便劈。忠急回架时,刀从枪杆削下,砍去两指,血流袍袖,弃枪而逃。燕将丘福、火真、唐云三骑马如飞杀出接应。

  平安与鸷儿、雕儿,同声奋呼,向前截祝瞿能遂翻身杀入燕阵,所向披靡,莫敢撄锋。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又各挥部下奋勇冲击。

  合战逾时,燕军将溃矣。忽东北上有数万骑兵杀到,皆劲弓长箭,疾若风雨。王师正当战酣,怎敌得这枝生力军,被他连斩了越隽侯俞通渊、都指挥滕聚二将。又值北风大作,刮起尘沙,蔽天飞至。燕兵在上风看得见王师,王师在下风却看不见燕兵,昏昧之中,自相混斗。瞿能与鸷儿先已陷入燕阵,无路杀出,皆身受大创而死。平安与雕儿等皆中流矢,各不相顾,只自舍命血战。燕王失声道:“南朝好将士!”亟令后军各持草束,乘风纵火而来,势若燎原。王师登时骇散,郭英、平安等引军西走,李景垄陈晖等又溃而南奔。燕兵只向南追,直至德州,斩首十余万。横尸百余里,委弃器械粮草,积叠如山。

  李景隆止剩数骑,逃向徐州而去。你道这枝助阵的大军是何处来的?原来燕王先曾向鞑靼借兵,有赵姓知天文者,说燕王是个真命,所以率师进关,径趋阵前,刚刚凑着机会。是故王师之败,虽曰人事,亦有天意存焉。

  其时济南府有参政铁公讳铉者,闻李景隆全军覆没,料燕王必来攻城,先募得义勇三千,与参军高微儒生高咸宁等酌酒同盟,慷慨涕泣,以死自誓。忽报有一小将军名瞿雕儿,与王师相失,匹马单枪,来投麾下。铁公即命传进,询其来由,方知为瞿能之子,父兄皆没于王事,深为太息。又连接探报,燕兵将至界上。雕儿禀道:“乞兵一千,愿为明公先斩来将!”

  铁公令选壮士三百,随雕儿出城。向前行数里,燕王第三子高煦领兵早到,见有人迎敌,遂勒马横矛喝道:“百万雄兵,杀得罄尽,恁的幺么敢来送命!”雕儿大骂道:“燕贼杀我父兄.不共戴天!”挺手中画戟直冲过来,高煦定睛看时,那将生得:虎头燕颔,猿臂熊腰。腰悬竹节钢鞭,鞭打处千军溃散;手捉豹尾画戟,戟到处万夫辟易。声似震雷,有斩将搴旗之气;眸如掣电,擅投石超距之材。挽弓曾射杨枝,一箭直穿钱孔。

  燕王知姓字,见则胆消;铁帅慕威风,闻之心折。问年止有十七,关西称为将家子;临阵已有千回,中州号作冠军侯。

  高煦一认,猜是瞿雕儿,将枪逼住画戟,说:“我有好言赠汝,李景隆部下上将千员,难道总不如你?而今都做无头之鬼了。你年纪尚小,若能弃暗来投,我当在父王前保奏,将来建勋立业,拜爵封侯,岂不富贵?”说未毕,雕儿大骂:“反贼,敢出胡言!”劈心刺去。高煦闪过,就势挟住画戟,雕儿便把高煦长矛掣住,两边用力一拖,都滚下雕鞍,那战马都如飞跑去了。高煦反夺了画戟,雕儿却夺了长枪,两人步战二十余合。原来高煦本事,马上高强,步战却不济,部下有番将薛禄,挺刀出阵帮助。雕儿大喝道:“好汉子,不怕相帮!”高煦亦喝道:“我与你一个对一个,不要人帮,大家骑马来战,分个胜负!雕儿喝道:“便饶你,暗算的不算好汉!”于是两人各回本阵,换了马,从复交手大战。有一百余合,不分胜负。天色已晚,燕王大军到来,各自回营歇息。

  高煦见燕王说:“瞿雕儿如此英勇,这人须先要除他。”燕王道:“既然了得,须活擒为妙。”明辰,燕王谕诸将道:“我闻铁铉忠义之士,宜先礼而后兵,且观其动静何如。”诸将皆曰:“足见主公度量。”遂修书一函,差人送至城门投递。门卒转送与铁公,看书内之意,大抵说“朝有奸臣,将危社稷,予遵祖训以清君侧,用是勒兵待命。被李景垄耿炳文统兵百万,强逼至此。今公为柱石,惟望鉴予法周公辅成王意,开关讲好,共树弘勋。如或不知天意,不顺人心,唯有敝甲钝兵,以听钧命”等语。铁公冷笑,谓高巍与高咸宁曰:“燕王这厮,敢来恫疑虚喝,不用睬他。”高巍曰:“书固不屑答他,但燕贼自谓法周公辅成王,何不作周公辅成王论一篇以折之?此伐谋之道,亦诛心之法也。”铁公曰:“善。”高咸宁即属草,略曰:昔者成王幼冲,周公负扆摄政。及闻流言,即避位居东。

  至诚上格于天,大风拔木,成王启金滕,感泣而迎之。今皇上聪明睿知,既非幼冲之年;大王英武刚强。又远在封藩之域。

  徒以太祖殡天,顿生觊觎之心,以致中外猜疑,君臣之义不明,则骨肉之恩灭矣。若大王能自知其过而幡然省悔,将倡谋者解送阙下,削去护卫,请质所爱子孙,拱手听命,夫如是而朝廷有不感格者乎?乃虑不及此,传檄远近,大兴甲兵,侵掠疆土,顾以清君侧为名,是则效汉刘濞之倡七国、诛晁错之故辙也。

  而谓法周公以辅成王,虽执途人而问之,谁其信哉?窃料大王之勇士不过十万,所据地方不过数郡,将士殆亦疲矣,夫以大王之视君臣为仇敌,叔侄为陌路,安保十万异姓之人,乌合一时,而能效死尽忠者乎?一有蹉跌,噬脐奚及!倘以愚言为忠告,速请解甲散兵,上表谢罪,以慰太祖在天之灵。虽不能媲美于周公,而亦不至若刘濞之贻笑于万世。烦请殿下裁之。

  铁公看毕,赞曰:“诛心铁笔也!”亦令人送至营门传进。

  燕王览之恚甚,曰:“彼恶敢当我哉!”即令诸将向城下挑战,铁公乃率义士三千出城,列作三才阵势,请燕王打话。燕兵见铁公匹马立于阵前,皆争先观看相貌如何,但见:戴的一片石蓝绒戗角纶巾,穿着千层鸭绿绸称身战袄。两道眉虽然清秀,只觉得杀气横飞,重瞳眼何其皎洁,真个是忠肝直透。飘飘五柳髯,风吹若拂;方方四棱口,声发如钟。试问营中军士,不满三千;若云掌上甲兵,奚啻十万。深沈弘毅,可称斗胆将军:正直刚方,不数铁面御史。

  燕王见铁公手无军器,亦丢了钢枪,出来开言道:“久闻参政能文能武,朝廷不用为将相,而弃于下僚,深为可惜!”

  铁公举手道:“臣事君以忠,岂分别官职之大小?殿下身为帝胄,职在藩封,为朝廷之血脉,社稷之根本。即有外侮,尤当首捍,尔乃躬自兴戎,不识尊旨何在?”燕王曰:“我正所以卫社稷也。齐泰、黄子澄辈,一班小人,计欲摇动根本,必先剪落宗枝。诸昆弟皆已身受荼毒,朕则何能堪此?”铁公曰:“殿下差矣!秦、晋、蜀王,何以独不加罪?则是诸王之削爵夺地,皆其自龋汉时七国谋反,以诛晁错为名,殿下归罪于齐、黄二人,何以异是?”燕王曰:?天鉴予心,罪人斯得,我法周公以辅成王。”铁公曰:“殿下之言,可谓欺天。圣上之诫励将士曰:慎毋使朕有杀叔父名。亲爱之义,至此已极。乃殿下因有恩旨,反自挺身于行阵之间,杀戮天朝将士,自谓莫可谁何。是则司马之心,行路人皆知之矣。”燕王曰:“汝出言无状,将谓我佩剑不利耶?”铁公曰:“忠臣不怕死。殿下与皇上义则君臣,亲则骨肉,不顾天伦,举刃相向,何况卑末?

  若大王之剑有灵,决先斩反贼首级。”燕王骂道:“直恁无礼!”

  遂驱兵掩杀过来。铁公军则三千,皆用一弩十矢,梆声响处,弩矢齐发。士马皆被伤残,只得退回。

  次日,燕王督挥诸将攻城,铁公严守,三月不能拔。道衍进曰:“水攻为上。诸山溪涧甚溜,可用土石堰之以灌城,城必隳坏,省却多少费力。”燕王大喜,立命筑堰。不两日,水势涨溢,渐及城墙,城中百姓大惧。铁公谓咸宁曰:“我当乘此机会以歼燕贼。”乃附耳密授数语。又于夜半,潜令军人以铁板闸于城门之上闉,板边凿两孔,大索贯其中,用活扣扣定,索头一抽,则铁板随下。又挑壮士伏于外濠,俟燕王入城,即扯起吊桥以绝后之援兵。一面令军民人等昼夜哭曰:“我百姓何辜,皆为鱼鳖!”随有巡骑报知燕王,率领将士来看,见青衿数百在城上大呼曰:“请大王暂缓攻城,我等率百姓来迎接大王入城也。”燕王曰:“铁铉降否?”青衿对曰:“众百姓降了,怕他走到那里去!”燕王乃令撤堰。水甫消去,早有青衿二三百率领百姓无数,皆执香前诣营门,俯伏在地。燕王令为首的入营问话。高咸宁同着两个老青衿进营,叩毕起立。燕王曰:“是铁铉使尔来诈降么?”咸宁答曰:“能使臣一人,不能使众百姓。”营外万民齐声嚷曰:“大王是高皇帝之子,谁可得天下,谁不可得天下,做官的吃了俸禄,各为着一边。我们小民怎肯舍着性命,遭罹杀戮之惨?因此合城齐心都约会了降的。适才出城时候,闻得铁参政缢死了,这个还不知真假。”

  燕王曰:“我恼奸臣不服,本欲屠城,今尔百姓说来甚是有理,悉宽赦了。”众百姓清曰:“小民愚蠢,不识大王安天下之义,见了雄兵,心中尚都怀着鬼胎。求大王按住六军,我等各具壶浆迎驾入城。”燕王深信不疑,下令退军,挥众百姓先去。

  王乃乘骏马,张紫盖,率劲骑数人渡桥,见城门洞开,两行百姓齐齐跪下。皆呼万岁。燕王心喜,策马入门。一声震动。

  敢是真命天子,铁板下得太亟了,刚刚打着马脖子。燕王和马同倒于地,大惊跃起,飞跨从骑而逃。城外挽桥壮士,又急切挽不动。燕王竟从桥上驰去。到了营中,喘息甫定,大发雷霆,饬令军士架起云梯冲车,尽力攻打,破城之日,不分老幼男女,悉行屠戮。两日之间,已被飞炮击坏数处。铁公乃书高皇帝神牌,悬在各城堵外边。燕王视之只得束手,而兵士亦皆倦苦。

  公乃令长子福安与瞿雕儿,督率壮士,于黑夜突击燕营。斩杀数千,大胜一阵。燕王益愤,计无所出。

  忽西北角上尘埃涨天,乃是盛庸与平安二将,打听得燕王围困济南,收集逃散之兵,共有七万,星夜来救。燕王急令撒围,向前迎敌。铁公道:“是必有救兵来了。”遂率领诸将杀出城来。燕兵前后受敌,大败亏输。铁铉与盛庸合兵追逐,复了德州,兵势大震。

  燕王逃至河间,才屯驻了人马,亟召道衍计议。道衍曰:“今平安、盛庸集于西路,大王且舍之,速攻沧州。沧州土城,溃圮日久,守将徐凯素无谋勇,一鼓而下,则兵威复振矣。”

  燕王便由天津至直沽,一日夜行三百余里,已至沧州城下,凯犹不知。燕将张玉率勇士从东北隅肉薄而登,遂拔其城,生擒徐凯。余众悉降,燕王命尽坑杀之,复率将士鼓行而南。临清、馆陶诸处,皆望风瓦解。遂掠济宁。

  铁公闻之,谓盛庸曰:“燕贼欲循河而向淮阴,直趋金陵耳。我与公率兵蹑其后,则饷道不通,彼必还战,战则破之甚易也。”早有探卒飞报燕王。王曰:“盛庸何足为虑,所虑者是铁铉。”亟率兵从旧路而返,正与王师相遇于东昌。铁公素知燕王善用奇兵击人之背,乃于阵后设置火炮药弩毒箭等物于地中,布沙以掩之,令人密伺燕王,到即发机。部署已定,仍摆列三才阵势以待,左右两翼分开,中间凹进若心字形。燕王见之笑曰:“彼欲诱我攻阵,以两翼之兵围困人耳。此等阵法,只好哄小儿,公等看我破之。”张玉进曰:“大王以正兵冲其前,臣以奇兵击其后,把他这个心字阵便碎作两半。”王曰:“正合我意。再令朱能、王骐、周长、谷允领番骑攻其左右,则四分五裂,岂仅两半哉!”燕王乃自驱精骑,直捣中坚。铁公挥军围之数重。张玉督勇士,从阵后冲杀进去,地中火炮弩箭齐发,连人与马,尽打得稀烂。可怜张玉是燕王第一员爱将,三不知做了个替死的鬼。

  燕王正战时,闻阵背后地雷大震,知已中计,亟欲杀出,被铁公在高处以旗招展,燕王杀向东,旗便向东展,军士亦向东围。但因帝命毋杀叔父,铁公要活擒之以解京师,是以诸将不敢加刃。正遇着瞿雕儿直逼近身,手掣钢鞭,向肩胛打下,燕王亟用宝剑招架,恰与钢鞭铮的一声,接个正着,心甚危急。

  幸朱能、谷允二将杀到,双战雕儿,燕王方得了性命。又亏高煦率领薛禄、华聚铁甲三千,奋力进击,直透重围,翼蔽燕王而出。全军大溃,不啻星散云飞,土崩瓦解。且俟下回结煞。

  第十七回黑风吹折盛帅旗

  紫云护救燕王命

  建文三年春三月,平安、盛庸合兵追逐,斩杀燕兵数万,燕王星夜逃回北平。复了德州、真定诸处,王师大震,报捷至京。帝临朝谓群臣曰:“耿炳文老将也而摧锋,李景隆善用兵也而败衄,盛庸素未知名,铁铉又是文儒,乃能连败燕兵,知人固未易也。”佥都御史景清对曰:“诚如圣谕。臣请以北伐之事,专任铁铉,燕藩不足平也。”帝又询之诸大臣,多举盛庸。

  乃两从其议,授铁铉为兵部尚书,专守济南,扼住中路。封盛庸为历城侯、平燕大将军,总理北伐,从东路进兵。副将军吴杰、平安,截其西路,为遥应之势,共捣北平。

  燕王闻了这个信息,心中愤郁,即召道衍责之曰:“当日是你倡言用兵,今者偾败至此,尚有何说?”道衍曰:“我曾说过师行必克,但费两日。两‘日’者‘昌’字也,从此势如破竹矣。”燕王又命金忠卜之。曰:“进则得天位,退则失士心。”

  于是诸将吏皆愿效死。燕王遂命丘福,谭渊为前锋,朱能、张辅为第二队,自统大兵合后,南向进发,与王师相遇于夹河。

  燕王列阵于东北,盛庸结阵于西南。王见盛庸阵势整齐,不能遽破,乃令诸将挑战。谭渊出马,骂:“杀不尽的败将,快把头来献纳!”王师阵上,一将出马,有似执旗张使者模样。

  但见:

  面黑如漆,身穿兽吞肩乌油铁铠;发黝而绀,头戴凤垂翅墨绣银盔。膀阔腰细,真称皂罗袍;彪躯骈胁,堪驭乌骓马。

  手执两股飞叉,蛟龙出海;背插一杆皂旗,雷电凌空。

  此将姓张,从无名字,人呼为“张皂旗”,亦称为“皂旗张”,每至攻城陷阵,常执皂旗当先,从此得名。他的飞叉两股掷去,杀人百发百中,舞动起来,任是千军万马近他不得,向为魏国公之部属,差来助战的。燕王素知其勇,一见皂旗出阵,便大惊曰:“此人是几时到的?又添我患矣。”谭渊曰:“大王不要长他志气,看小将擒之!”就挺枪跃马,直取皂旗。战勾二十回合,但见飞叉愈紧,枪法渐慢,谭渊霍地回走,早被皂旗一叉掷去,正中脖子,直透咽喉,死于马下。渊部骁将董中峰大怒,舞刀来战。庄得大叫曰:“张将军看我斩此贼!”皂旗即拨马回阵,让庄得与燕将交锋。不十合,斩中峰为两段,燕军大骇。朱能、张辅纵马齐出,庄得力战两将,全无惧怯。

  燕王赞道:“南朝有这样好将,待我送他枝雕翎箭儿。”挽弓飕的一声,正中面颊,庄得负痛跑回,马蹄忽蹶仆地,被朱能赶上一枪搠死。大家鸣金敛兵还营。

  燕王谓将士曰:“要败南师,先执皂旗。尔等与皂旗交战,务须佯败,诱之穿营而走。若是别人,不敢来追,皂旗胆大包身,必然追入,我伏伴马索擒之,不怕他钻下地去。若有后应之人,俟其杀人,营中四围乱射,不怕他飞上天去。”布置已定。

  诘旦,朱能出马,大骂:“皂旗杀才,我今日生擒汝来,剜取心肝以祭谭将军!”皂旗性极焦燥,飞出阵来,舞叉直奔朱能。能略战数合,即向左营侧首而走。皂旗不舍,放马追入。

  能回身再战两合,从后营逃去。皂旗再赶时,伏兵大喊一声,几条绊马索乱扯起来,人马并倒。皂旗一跃而起,轮动飞叉,立杀数人。众军士挠钩枪刃,四面蜂拥攒刺,浑如雨点一般,皂旗便有三头六臂,怎能挡抵?身负重伤,流血满地而死。死后犹执皂旗挺然植立,燕军莫不胆寒。

  时盛庸闻燕营呐喊,问:“谁能往救皂旗将军?”骁将楚智应声而出,带领壮士百人,杀向燕营。遥见皂旗扬起,只道被围在内,大呼杀人,叫张将军,却全不动掸,方知已死。随后返身杀出,燕军四面合围,万弩齐发,智与将士百人,皆被射死。盛庸疾忙挥兵冲杀过去,燕王亲自当先,率兵大战。自辰至未,不分胜负。可煞作怪,忽东北上黑风大起,山谷震动,沙雾涨天,瓦砾夹击。王师营在下风,被打得头脸尽伤。盛元帅大旗,顿然一折两段,那上半截旗杆,竟刮到九霄云内直舂下来,声若山崩,地土裂开数丈,陷入好些人马。燕兵乘风纵杀,皆用的火枪药弩,王师眼都眯了,只办得抛却枪刃,弃了甲胄,乱窜逃命。被燕军直追至滹沱河,斩杀不可胜数。盛庸连夜奔回德州。

  燕王大胜,诸将皆称贺。道衍进曰:“吴杰、平安尚未必知盛庸败走,可令人报之,赚他出兵来救,只须如此如此,必中我计。”燕王曰:“正合朕意。”遂令人杂于逃难百姓之内,奔入真定,报云:“燕师虽胜,苦无粮草,今在各村堡掳掠,杀害我等良民。”吴杰信以为然,即点起军马,飞驰前往,意欲掩其不备。才到藁城,早望见燕军列阵以待。吴杰大惊。平安曰:“虽然误听传言,今日且与他决个死战。”吴杰曰:“燕逆专好陷阵,待我排个阵势,伏兵诱他,强如阵上争待。”就暗传号令,结下个四象方阵。燕王一看,笑谓诸将曰:“方阵四面受敌,我以精兵破其一隅,则其余自溃。”随命薛禄率领番骑攻其前,亲率骁骑击其后。吴杰伏下斩马足的军士,却在阵前;伏的弓弩手,反在阵后。偏偏不凑巧。薛禄杀进阵去,砍倒战马,生擒下了。燕王杀进阵时,弓弩手围住乱射,矢集于纛旗者有如猥刺,而燕王左右格杀,卒未尝中一箭。平安暗自惊叱。可又作怪,刮喇喇狂风顿作,发屋拔树,空中瓦石乱飞,如前日打盛庸军无异。燕将朱能、丘福、马云、房宽、冀英等,逞着风威,并力杀进,王师大溃。薛禄被擒在阵,乘飞沙昏暗,挣断绳索,夺了马匹军器,助着燕王从中杀出。吴杰、平安势不能支,只得夺路而走,奔还真定,闭城坚守。当时谚云“神风三阵助燕王,多少王师顷刻亡”是也。

  且说燕王连夜进兵攻打真定。道衍曰:“真定城坚难破,不若击取大名府,彼四面无援,必然自困。”燕王遂引兵南行。

  吴杰、平安加额曰:“我事济矣。”即发兵断北平饷道,掠取粮草。燕军之转饷者不敢进,而燕王顿兵大名,军中乏粮,皆有怨意,怒谓道衍曰:“此乃尔之妙计!”道衍曰:“大王未之思耳。彼截我饷,我亦截彼饷,以彼饷为我饷,必是则我有饷而彼无饷也。”燕王喜曰:“好个和尚!”乃遣大将李远、丘福、薛禄率轻骑六千,至济宁谷亭,杀散守粮军士,尽行劫之。又遣刘江、张武率兵潜往徐沛地方,放火烧了数千粮艘。

  飞报入京,朝中大震。帝亟谋之廷臣,文渊阁博士方孝嗣对曰:“臣闻燕逆三子,最宠的高煦,随从在外,每每倾陷世子。向有内监黄俨者,为高煦之心腹,反在世子高炽左右伺察动静。臣请颁书于世子,许以王燕,令归朝廷。再赍些财宝以啖黄俨,令其报与燕工,世子已经内附。则燕王必班师,而父子兄弟举刃相加矣。”帝立命孝孺属草,遣锦衣卫千户张安使燕。

  先去投见黄俨,以明珠十粒、黄金十锭送上,曰:“当今所赐也。”俨曰:“臣无寸劳,何故厚赍?且目今正在用兵,易起嫌疑,亦不敢受。”安曰:“夜阑更静,鬼神不知,何有嫌疑?

  朝廷之意,不过要汝报一信耳。此信一报,有利于公监,有功于国家,终身富贵,受用不尽,惟君裁之!”俨听说有利于己,就问道“是何信?咱做得来,无有不做。”安曰:“明辰有封书送与世子,即烦差个的使,星夜到军前报知燕王就是。”俨曰:“咱晓得了,这是做得来的。如此小事,难道朝廷差咱不得,要赐东西与咱么?”张安请他收了,悄然别去。于次日黎明,去谒世子,将玺书呈上。世子手中接书,心内猜疑,料是反间之计,乃对安曰:“父在子不得自专,此书须送到父王军前,即烦天使一行。”遂唤心腹卫士数员押着张安,星夜驰去。黄俨所差之人已先到半日,报燕王曰:“朝廷有书与世子,世子反矣。”燕王以问高煦。煦曰:“世子向者结交太孙,今有书至,造反无疑。”燕王俯首沉思,而卫士送安适至,并玺书一函,尚未启封也。燕王拆视,云:皇帝密谕燕世子高炽曰:尔父棣为孝康皇帝同产之弟,朕乃尔炽同太祖之兄也。高皇帝计虑久远,遗诏不许奔丧。尔父棣已至淮安,怫然而返,遂萌不轨之念。不特藐朕冲龄,并视祖训为弁髦矣。迨至勾军练士,叛迹丕彰,朕止削其护卫,逮其官属,冀其幡然儆惕,庶可以全亲亲之义。乃竟悍焉不顾,擅执天子命臣而戮之,兴师造反,攻陷城池,荼毒黎庶。尔父谓朝有奸臣,举兵以清君侧。夫尔父之所谓奸臣,乃朕之忠臣也。若欲尔父谓之日忠,则必举社稷而奉之,斯为忠矣。朕之训将士也,曰“毋使朕有杀叔父名”。尔父则反藉朕言,自谓莫可谁何,挺身行间,斩杀将士,屠灭六师。本应告之高庙,再申天讨,姑念尔炽素性惇和,秉彝不泯,尤能干父之蛊,爰命世袭藩封,为屏为翰,以卫朝廷,如带如砺,永及苗裔。并赦尔父于不问,朕岂肯爵其子而杀其父,俾尔炽受卖父之名哉!

  高皇帝在天之灵,其鉴余心。钦哉毋忽。

  燕王看毕大怒曰:“嗟乎!几杀吾子。”遂拔剑砍断袍襟,誓曰:“吾当临江一决,誓不反顾矣。”

  遂部署诸将,命李远、朱能为先锋,由馆陶渡河,进攻东阿、汶上、沛县。正遇王师三千,运饷北上。燕将番骑指挥款台,领十二骑奋呼杀入,曰:“燕王大军到了!”将卒皆惊走,粮饷尽为燕兵所得。威声益震,州县望风而降。燕王径趋宿州。

  时平安探知燕兵南下,聚集马步三万,从后蹑来。燕王乃亲率精锐八千,持三日粮,星夜走至淝河。先命朱能、丘福各领一千,伏于淝水岸旁林木中。又命王真、刘江:“各率骑士三百,束草于囊,若卷帛状,载之马上,前去迎敌,只要输,不要赢,诱至淝水相近,将束囊沿路抛掷,彼士卒必来争龋尔二人看伏兵齐发,回身复战,务要杀他片甲不返。”王真、刘江遵令而行。早有平安前部丁良、朱彬率军先至,见燕兵甚少,呐喊杀进。真、江二将佯作惊状,且战且走,看看诱至淝水,燕军便撇了束囊,丢了旗枪,落荒奔逃。王师不合争先抢拾,忽闻金鼓齐鸣,丘福、朱能统兵左右杀出,王真、刘江回马奋战,以一当十。丁良、朱彬皆没于阵,王师被歼无遗。

  次日平安兵到,与燕军两阵对圆。有新来番将火耳灰者,大喊道:“看小将立擒燕贼,献于戏下!”遂舞动铁蒺藜出马。

  怎生模样:

  头戴铁兜鍪,顶上撮犛尾红缨一把;身披银罩甲,腰间拴虎筋细带一条。两个眼圆若金铃,依稀半绿半碧;一部须卷如钢爪,蒙茸非赤非黄。鼻似波斯略小,颧如蒙古还高。手中铁蒺藜,舞动处风驰雨骤;坐下铁骊驹,跑开时电掣云飞。向日威行寒外,今朝名播寰中。

  原来火耳灰者,官居番骑指挥,向为河北总兵官赵清的前部,吴杰特地借来助战的。燕王见了喝采道:“我若得此番将,便是王者无敌。”王真道:“待小将生擒他来。”挺枪飞出。交手不十合,但见王真脑浆直注,头盔粉碎,两脚挂于蹬间,被战马拖去。火耳灰者竟冲过阵,直取燕王。那边快,这边更快,胡骑指挥童信暗放一箭,早中马眼。那马直立起来,把火耳灰者掀翻于地,被燕兵生擒去了。火耳灰者部下有番奴帖木儿,飞马舞刀,陷阵来救。童信又发一矢,正中肩甲,亦被生擒。

  平安见折了二将,敛兵而退,回到宿州屯扎。一面约会淮北总兵何福合击燕军,一面申奏朝廷,求京军出助。时朝中徐魏公辉祖先已虑及燕兵日近,平安孤军不能支持,请于建文帝,挑选京军二万,渡江而来。何福得了平安羽檄,亦已统兵星夜来会。

  燕王闻报,筹度一番,便问火耳灰者何在,军土如飞解至。

  乃亲释其缚曰:“汝肯顺我否?顺则朕当倚汝为心膂,不顺则当与帖木儿同送还平安部下。汝系英雄,朕岂肯加害哉!”火耳灰者见燕王大有度量,倒身下拜道:“愿听指使。”于是燕王拜为宿卫左将军,又赐以酒曰:“目下徐辉祖将次到淮,汝可引五千精兵,向前截住,不要放他过来。待我破了何福、平安那时,别有号令。”火耳灰者率军自去。燕王又谕将士曰:“我兵深入,利在速战,而平安结连何福,为持久之计,必先断其粮饷,然后可胜。”即命谭清、李远领马兵五千,南哨淮河。

  袭击转饷兵士,并烧载粮舟楫。乃亲督铁骑二千,精兵三万,星夜退至小河,结营于河北岸,令铁骑守定桥梁,背水列阵以待。

  何福、平安大军到时,见燕兵已经渡河,就列阵于河东南。

  燕王策马立于阵前,大呼:“何总兵,汝何苦受平安竖子之愚,统兵来此。”话犹未绝,何福舞刀骤马,大喝:“燕贼,我来取汝祭刀!”燕阵上老将陈文应声喝道:“泼贼,有我在此!”挺枪敌祝战才数合,福即败走。陈文骤马追来,手中枪只离着后心尺许,何福一闪,霍地扭过身来,手起刀落,斩陈文于马下。伊弟陈武大怒,举手中枪飞出阵来。平安道:“何将军,看我擒他!”就舞矟接祝大战二十余合,武亦佯败,用回马枪翻身刺入。平安眼明手快,闪个过,接住枪杆,猛力一拖,陈武倒坠马下,再加一矟,了却性命。燕阵上李彬便飞马直取平安,何福又舞刀接祝燕王回顾众将,令速助阵,却不道平安已举矟飞到。燕王吃一大惊,措手不及,掣身从刺斜里落荒而走。平安纵马追上,奋矟直刺,才及乘马后股,把燕王掀翻在地。忽有紫云从地涌出,罩着燕王,云内一神人执鞭挡祝燕将朱能、王骐、童信皆飞马追来,大呼:“平安竖子,敢伤我主,拿你碎尸万段!”平安急回马敌住王骐,朱能与童信已将燕王救回。王师阵上都督陈晖乘此机会,疾挥大军冲杀过去,个个勇气百倍。李彬、王骐皆败阵而逃,朱能等保着燕王,疾忙渡河先走。诸将士被王师围祝随从不及,大败亏输,止办得各自逃命。又被王师逼将上来,争桥不得济者,大半溺于水中。平安、何福等夺桥而北,直杀得燕兵走投无路。幸大将张武与三子高煦领八千生力军来救,平安方才敛兵还营。

  燕王慰劳了诸将,下令坚壁固守。王师每日挑战,裸体辱骂。高煦忿极,进曰:“儿愿出阵,立斩平安。”燕王曰:“儿虽勇,平安不可轻敌。我只待谭清、李远劫饷回兵,则彼救死不暇,又焉用战?”忽报火耳灰者已被徐魏公杀败逃回。燕王正在午膳,不觉失箸于地。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陈都督占谶附燕王

  王羽士感梦迎圣驾

  却说徐辉祖破了火耳灰者,统军前来,平安、何福、陈晖等众将接着,言燕王闻禁军一出,胆已丧失。魏公曰:“不然,彼已深入,利在速战。我坚壁待之,粮尽必溃。廉颇之拒秦,司马懿之拒蜀,皆是此意。独是朝中一班文臣,不谙军旅,只道我既请于天子出师,而又不敢交战,其间便有多少猜疑。况且燕王与我为妻舅亲,倘罹谗构,百死莫赎。我惟尽力交锋,完我臣节,胜负固未可定也。”何福曰:“魏公忠亮,四海咸知,又为圣主信任,何虑之有?”平安曰:“那白面书生闲时掉舌,临难缩头,是他长技,魏公之见是也。末将无能,敢不为公前驱!”

  明辰会战,魏公亲自出马,怎生结束:

  仪表堂堂,碧眼神光闪烁;威风凛凛,紫髯气概飘飘。头带嵌石蓝赤金帕头,宛似杨老令公;身穿绣团花绛红战袍,俨然郭汾阳王。鲛鱼袋插狼牙箭,拟射天狼;熊皮鞘插雁翎刀,誓斩国贼。手中青龙偃月,如千行激电随身;坐下绿窎腾云,有万派旋风滚足。若能专任魏公材,何惧强梁燕孽反。

  燕王令骁将李斌迎敌,与魏公交手十余合,斩于马下。都指挥韩贵接战不三合,魏公奋起神威,大喝一声,挥为两段。

  魏公指麾三军,卷杀过来,燕兵大败。高煦率兵来救,与王师且战且走。天色已晚,魏公敛兵退回。

  燕王奔走五十余里,安下营寨,会集诸将计议,皆曰悬军深入,粮饷无多,目今暑雨郁蒸,不特转运艰难,而且恐生疾疫,自宜旋师,再图后举。燕王曰:“我师一动,后有平安、何福,前有盛庸、吴杰,即欲生还,可得乎?”乃下令曰:“欲旋师者左,不欲旋师者右。”诸将多趋于左。王怒曰:“公等自为之。”朱能拔剑起曰:“当日大王命金忠卜数,言六马渡江,在大雨之年。今正应此兆,岂可退耶?如有再言旋师者,先斩以徇!”于是诸将复趋于右。燕王大喜,即命秣马造饭,五更发兵前进。

  先锋朱能距魏公营五里驻下军马,震炮三声。王师大惊,魏公出营看时,见燕军大队俱到,已经列阵。魏公想道:怪不得燕王屡胜,原来是百折不回的。疾忙披挂上马,出营搦战。

  燕王料将士无他敌手,亲自出阵,举手问道:“魏公别来无恙?”

  魏公答道:“有恙就反了!”舞刀直取燕王。燕王挺枪劈面相迎,这一场好杀,怎见得:一个偃月刀,风驰电掣;一个梨花枪,雪洒霜飞。一个是开国无勋,巍巍公裔;一个是分藩锡祚,奕奕皇嗣。一个恃智勇,要夺江山;一个秉忠良,要保社稷。一个不顾阿妹的夫婿,刀从顶上飞来;一个不念爱妃的哥子,枪在心坎搠到。一个膂力方刚,自昔号燕王善战;一个武艺精强,尽知道魏公义勇。

  两边大战有八十余合,不分胜负。只听得魏公营内,忽尔鸣金,不解何故。魏公大喝道:“且消停,拼个你死我活。”燕王因连日转战,也觉倦乏,亦厉声道:“好汉子,不要帮手,少间再战!”

  魏公回营,见礼部侍郎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赍有敕旨。

  是召魏公班师的。魏公接了旨,问:“出自上意否?”陈礼部曰:“朝议以淮南现有梅驸马重兵屯扎,倒是京师单薄,不可无老成良将为之宿卫,是以召公,并命我二人在此参赞军务。”

  魏公抚膺太息曰:“大事去矣!”遂请平、何二将军,语之以故。

  二将大惊曰:“我军已三日无粮,采芜而食,魏公一去,恐有瓦解之势。奈何!”彭寺丞道:“各位将军,何不公上一表,保留魏公,毋使后悔。”魏公曰:“不可,我昨已料及于此。”遂嘱平、何二将尽忠报效朝廷。二将皆泣下曰:“誓以马革裹尸,不但不敢负圣恩,亦不肯有负明公也。”魏公即于是夕二更班师,命军士衔枚疾行,天明已走百里。

  燕王正在披挂上马,营门军士报道,徐魏公已拔寨矣。燕王心中大疑,料必乘我之后。有谍者报云,魏公奉旨召还。燕王以手加额道:“天赞我也。”又报谭、李二将军皆已回来。燕王问截饷何如,李远对曰:“淮河饷舟,悉已烧完。谭将军杀散运粮军士,尽夺其粮饷。不意陈晖、徐真等统三万兵来,众寡不敌,又被夺去。”燕王曰:“彼若得饷,就不可破。”即命高煦率兵与平安等搦战,自督朱荣、刘江等领轻骑八千,星驰而去。陈晖不料燕军又到,仓皇迎战。燕王暗发一矢,正中陈晖面门,翻身落马。朱荣、刘江奋勇争先,杀伤万余人,王师溃散,粮饷尽被燕人劫去。到得败兵驰报平安,已赴救不及。

  燕王还兵,就从营后杀来,平安正要迎敌,高煦、朱能、丘福等望见,统率精骑夹击,直捣中坚,横贯王师阵中,裂断为二,部伍大乱。何福率兵来援,又被李远、谭清截住混杀。

  燕兵既得粮草,锐气百倍。王师饥困数日,无力恋战,多弃甲投降。平安知势不可为,遂于马上自刎。何福孤掌难鸣,急收败残军马,星夜走回灵璧旧垒。燕王率兵追上,四面围祝垒中亦久乏粮,将士宰马而食,军心离涣,不能固守。福下令于明日听放号炮,尽力杀出,就粮于淮南。不期燕王于是旦放炮攻营,何福部下误认为号炮,开门突出,燕军一拥杀进,早已截住寨口。王师进退无路,皆堕入濠堑之中。都指挥宋垣、参将马浦等皆战死,礼部侍郎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亦同死于难,唯有何福单骑遁去。

  燕王此时已无返顾之虞,遂下淮南。有驸马都尉梅殷,先奉帝命,在淮安募兵十万屯驻。燕王遣人假道,梅殷不许,割使者耳鼻遣还。燕王怒曰:“我今渡江要紧,姑放着他。”随转至泗州,守将周景初前来迎降。燕王大喜,由此得渡淮河,径趋扬州。巡方御史王彬正在城中,与都指挥祟刚缮甲练兵,同心守御,召募得力士火千斤为大将。不意守备王礼与其弟王宗,羽党徐政、张胜等,诈传力士之母暴病,呼其子归,于夜半潜入公署放火。王御史仓忙出堂,竟为贼擒。崇刚适来救火,亦被拿获。王礼等即向燕营献纳,彬与刚大呼骂贼,同时被戮。

  燕王入城招抚军士,下令渡江。诸将禀曰:“江北船只,彼皆遣人烧尽,如何可渡?”燕王命取高邮、泰州小船二十,令华聚、狗儿巡哨至浦子口以窥动静。正值都督佥事陈瑄、兵部侍郎陈植同奉帝命,统领舟师前来拒敌。行次龙潭,忽有燕子百数,集于墙上。瑄久有附燕之意,对天默祷:燕王当为天子,群燕飞向江南;若燕王当败,群燕飞向江北。说也可怪,燕子悉向金陵飞去。于是令其下曰:“燕王以一旅之师,破朝廷百万之众,此殆天意,非由人力。今已临江,一木岂支大厦,徒使无辜尽遭屠戮,尔等意下如何?”众将及军士齐声愿降。

  陈植奋然立起,斥瑄背君降贼,狗彘不食。遂为麾下所杀。陈瑄取了首级,具舟前迎,忽见有哨船数十,扬旗呐喊,乘着顺风,逆流冲上。陈瑄令将士大声说是迎燕王的,华聚问有何为信,瑄将陈侍郎首悬于竿上,以示燕兵曰:“此督师兵部侍郎某之首级也。”华聚急遣人报知燕王。燕王乘小舸飞至,瑄迎上大舰,叩首称贺。王曰:“识天命者,惟公一人。”瑄进言曰:“京口密迩金陵,尚有数万雄兵屯集,须豫为图之。”燕王曰:“公言是也。”都指挥吴玉进曰:“京口守将童俊,与臣至交,愿往招之,请大王泊舟以待。”燕王大喜,即遣吴玉前往。翌日报命,降表已至。王乃祭江誓师,扬帆直指金陵,旌旗蔽日,金鼓震天。防守采石矶军士,悉来迎降。

  建文帝知事不可为,乃命兵部尚书菇常、都督王佐及李景隆往见燕王,愿平分天下,割南北以为界。燕王笑曰:“公等欲作说客耶?我始无罪,以奸臣离间削为庶人,今者救死不暇,曷用地为!但得奸臣之首,即解甲谒孝陵,永奉北藩。天地神明,鉴子斯言。”茹常等还奏,帝又令谷王穗、安王槿同见燕王,再申割地之议。燕王曰:“二弟试谓斯言诚耶,伪耶?”

  谷王曰:“大兄洞见矣。”燕王乃设宴,与二王痛饮。临别执手曰:“为我语诸弟妹:赖宗庙神灵,相见有日。”二王回后,帝与群臣皆束手无策。

  俄报燕师进逼金川门,谷王穗与李景隆已开门迎入,魏国公徐辉祖率家童巷战败衄。帝亟还宫,群臣从者五十余人。帝召刘皇后曰:“汝先死,朕即来泉路相会。”后遂拜别了帝,独进椒房,令宫人从外纵火,自焚而死。帝亦欲自杀,诸臣咸来抱持,牵定龙衣痛哭。少监王钺跪奏曰:“昔高皇帝升天时,曾言刘基进一秘箧,到国有大难,方可启发。今藏在奉先殿左。”

  帝亟命取看,是个朱红箧,有玉玺封识,锁皆灌铁。程济立为槌破,见内藏度牒三张,一名“应文”,一名“应能”,一名“应贤”,袈裟帽鞋剃刀毕备。朱书箧内:“应文从鬼门出,余从御沟而行,会于神乐观之西房。”帝曰:“刘先生早知今日矣!”

  程济即亲为帝祝发。吴王教授杨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改名应贤,皆剃去发须,以应度牒之数。帝顾诸臣曰:“卿等各散,勿以朕为念。”卿史曾凤韶叩头流血,必欲随驾,群臣齐奏皆愿从行。济曰:“诸大臣素有名望,亦且人多,难掩耳目,恐有蹉跌,断乎不可。”帝乃止留小臣数人,将东宫交与兵部侍郎廖平,挥令速走。诸臣皆大恸而去。帝乃与程济等遵照箧内遗言,分路出宫。正是:君王变作如来相,臣子充为行脚僧。

  先一夕,有神乐观道士王异,梦见刘伯温便服坐于西房。

  矟曰:“不意师相亦在围城之内,今者旦夕将破,何不进一奇策,以救天子之难?”伯温曰:“正为救难而来。汝可棹一小舟泊于鬼门,渡一僧人到此,我有话说。”矟曰:“我方无处逃命,何暇去渡僧人。”伯温曰:“此僧即当今天子,其跟随者皆忠臣也。将来女英雄出世,尚有建文皇帝二十余年位号,汝可速往救之,日后自然富贵。”忽空中有神厉声言:“奉高皇帝御旨,命王矟到鬼门左侧,迎接太孙帝驾。”矟大惊而觉,浑身流汗,细思此梦神异,即便棹舟前去鬼门探望。果有一僧仓皇而出,道士向前叩头称万岁:“臣在此候驾。”帝恐是燕王之计,踌躇不应。道士曰:“昨夜梦高皇帝及诚意伯刘公,命臣来接,请速登舟到观,迟则恐人知觉。”帝恍然大悟朱箧内所书“会于神乐观”也,遂乘舟至太平门,矟导进观之西房。

  俄而,杨应能、叶希贤等皆至,共十一人。帝曰:“今后但以师弟称呼,切勿用君臣礼数。”诸臣泣诺,环坐于地。道士进夜膳毕,帝询其所梦,王矟具述伯温之语,且曰:“据梦中言,诚意伯之英灵亦护驾在此,陛下终登大宝也。”帝谓程济曰:“当年燕师未起,汝已前知。今者道士所梦,汝可为我卜之。”程济焚香布蓍,请帝对天虔祷,诸臣俱随帝向空礼拜。

  程济卜得坤卦,奏帝曰:“卦兆甚奇甚奥。”诸臣亟叩之。济曰:“坤卦纯阴,主女子乘阳起兵,当在中州。初爻‘履霜’,是阴之始凝;至于‘坚冰’,则阴象太盛,恐不止一女子已也。

  二爻‘直方大’,是女子而有正大忠义之概。象曰‘地道光也’,是其横行无敌,坤德焕发之候。三爻‘含章可贞’,是内含章美,贞且久也。象曰‘或从王事’,知光大也,是豪杰之士,知其光大而从之,为此女之羽翼。然曰‘无成有终’,似乎无所成也而又有终,有所终也而卒无成。故四爻曰‘括囊,无咎无誉’,此言其不从者括囊以处,无荣无辱也。五爻之‘黄裳元吉’,是他当阳之候,裳为女子之衣,以阴居尊而有中顺之德,则其推戴故主之义矣。然而上六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究竟阴阳两伤,而非混一之象,燕固不能灭彼,彼亦不能灭燕,归于涣然冰释。其所以然,则非臣之所能详察也。”

  杨应能曰:“卦兆如此,似可复兴,何不渡江而入中原,以俟机会。”程济曰:“不可。彖辞曰‘利牝马之贞’,指彼而言;‘君子有攸往’,指此而言。‘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是说君子,大师当之,中原在东北,不可往也。今且向西南,权作括囊之人。若果有女英雄出世,那时相机而行,亦未为迟。”众皆称善,帝遂决意南行。议定左右不离者三人:杨应能、叶应贤俱称比丘,程济称道人。往来道路给运衣食者六人:刑部司务冯氵隺称塞马先生;中书舍人郭节称雪庵,后称雪和尚;宋和称云门僧;编修赵天泰时衣葛,即称衣葛翁;钦天监正王之臣号老补锅,即以此作生业;镇抚牛景先号东湖樵夫;宾辅史彬,待诏浦洽,为吴越东道主。

  分拨已毕,帝曰:“我先往滇南何如?”史彬曰:“西平侯之心,未知果能效忠于陛下否?亦不可不虑及也。”时天已微明,叶应贤曰:“此处不宜久留,且出了禁门,再议去向。”史彬曰:“须得舟楫方好。”遂与牛景先同步至中河桥,适有一人,摇着小艇,唱吴歌而来,乃彬家遣到都门以侦吉凶者。二人大喜,急返观中,迎帝并诸人登舟而去。时建文四年夏六月也。

  谩云日下虞渊,焉得五王夹驭;谁知月临象阙,忽来一女勤王。

  下回便见。

  第十九回女元帅起义勤王

  众义士齐心杀贼

  建文四年六月朔,月君返至山东,燕王已下江南。济上一带地方,皆经兵燹,城市荒凉,禾黍萧条,不胜感慨。即同鲍师先到董家庄上。曼师笑迎道:“好游好游!你的仇家,竟自轻轻便便过去了。”月君道:“我若在此,何难擒之。”鲍师道:“他有他的时,我有我的运,而今方合着机会哩。”董彦杲道:“昨有下路人来说万岁爷征召勤王兵入卫京师,南北阻隔,诏书竟不能到这里,而今竟无一人敢赴国难者。”月君曰:如此,我便勤王。从来草莽义师,原不必有诏书。明日与君等歃盟,倡起豪杰,竟下江南。我看卸石寨好个形胜地方,可先取来安顿诸公家口,免生反顾之虞,何如?”彦杲道:“这个寨内,多有好汉子在某部下,皆可一呼而集。其山冈上有大寺一座,名宝华寺,向为少林僧居住,教习枪棒,今已空着,就可藉此创立营寨,最为便利。”月君道:“这是了。但举大事,全以忠义两字为主,使天下之人,咸知我等真为国家之难,不是私有所图,以侥幸富贵。武王曰予有臣三千,唯一心,庶可以倡之于始,而收之于终,不作乌合之众,聚而忽散,方是大丈夫的事业。”彦杲等大声应道:“某等素有义气,向来为盗,尚不肯苟且,何况勤王。愿奉圣后为主,悉听指挥,虽赴汤蹈火,亦所不避。”鲍师道:“还有件紧要的,大军未发,粮草先行,马匹车辆军器等项,皆不可少,须预为酌定。”彦杲道:“合计我等与宾鸿部下有马三百余匹,车八十多辆,米粮五千余石,兵器人人自有。”月君道:“车马俱勾,兵粮虽少,我有白金数万,可以接济。”即在三日内立坛设誓,发兵启行。

  于是彦杲等各将家眷迁至卸石寨,先在庄上竖起一杆九龙云缎鹅黄色勤王义旗,又左右两杆金黄旗,一书“招纳忠义”,一书“廷揽英雄”。又制造一杆销金五凤锦镶边绛红号带素绫心子元帅旗号,泥金写上“太阴仙主大元帅”七个字,并大纛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五采旗帜,皆一一整备。一面杀牛宰马,邀集了众好汉义士,于第三日清晨,震炮三声,大开庄门,各项旌旄旗姮,剑戟矛盾,摆列得整整齐齐。董彦杲、宾鸿等,敦请月君升座,伐鼓三通,齐来参谒,争见得:霞帔霓裳,端的凌虚仙子;雷鸣电激,居然讨逆元戎。

  众将士正在那里吹波卢,击刁斗,候大元帅发令,忽见有一官长领着二三十人来投军。月君即命传进,那人昂然而入,随着两个彪形少年,向上行个宪纲礼,与董、宾诸豪杰分宾主两行坐下。月君道:“第一日就得豪杰,大事可成,请各道名姓来由。”那人道:“职姓周名缙,系永清县典史。两年来燕贼抗拒王师,某曾献策于当事,多不见用。后各州县皆降,职遂弃官,在山左看看机会,不意燕贼直逼神京,乃臣子死义之日。

  职虽小吏,颇有忠心,前领家僮数人斩木为兵,欲赴国难,于路结纳此二少年。一位是瞿都督第三子名雕儿,其父兄皆已马革裹尸。”彦杲接口曰:“可就是杀入张掖门瞿将军么?”缙曰:“然也。”又指那一少年曰:“此位是张皂旗的长子。张将军陈亡,植立不仆,燕人犹谓未死,倒戈而奔。他与其父的武艺差方不多,故营中称为‘小皂旗’。两人不但为国,亦且为父,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在青州经过,闻元帅起义勤王,特来投身麾下,愿随鞭镫。元帅大名,震动中州,足可寒燕贼之胆,区区等请效前驱。”月君奖谕道:“燕南淮北,大小臣工,如君立心报国者,能有几人?宜乎两位将家子相从而来也。只今牲醴既备,告祭天地,可随我登坛盟誓。”誓表略曰:建文四年夏六月朔越有七日,臣唐姮等,誓告于皇天后土之灵曰:孽藩燕棣,反叛朝廷,进逼京师,将篡社稷。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臣姮曾奉上帝敕掌杀伐,玄女亲传道术,与义士董彦杲等,矢心戮力,共抒殉国之丹忱;秣马厉兵,首倡勤王之义举。虽蹈鼎镬以奚辞,纵捐肝脑而靡悔。有渝斯盟,明神殛之。

  主盟:太阴仙主大元帅唐姮、南海尊者曼陀尼,西池仙师鲍道姑。

  同盟:参赞军政周缙,左将军董彦杲,

  右将军宾鸿,前将军瞿雕儿,

  后将军董彦暠,督饷将军董彦昇,

  先锋将军张皂旗,左哨将军董翥,

  右哨将军董骞,护军将军满释奴。

  添注

  其余将校,尚有二十三人,各登姓名。

  忽报有女将投军,回他明日进见,他就打进庄来,特请将令。月君亟命放进。看那女将时:头盘辫发,耳坠双环。身穿左衽之衣,足着拗文之袜。两道蛾眉,弯如新月;一双豹眼,朗若玄珠。面虽白而肉尽横生,颧太高而骨亦耸露。腰悬两口钢刀,胸挂一囊铁弹。

  随着三四个妇女,向着月君施礼。月君道:“女将军来得正好,表尚未焚,且将名字添上,少间讲话罢。”那妇人道:“小将名满释奴。”于是月君等皆对天拜誓,将校亦皆随拜。

  焚表已毕,即排筵宴。月君命照表上次序就座,令素英、寒簧与满释奴另坐一边,月君、曼尼、鲍姑皆南向坐。各豪杰开心剖膈,尽量痛饮。月君问满释奴从军情由,答道:“小将的丈夫是番将火耳灰者,近日已降于燕。小将细思,既做建文皇帝的官,如何又降别人,不肯依他,要到济南投铁兵部,恐女流不便,闻得元帅起义,星夜赶来的。”月君问:“汝胸前所挂何囊?”答道:“铁弹五十枚,小将弹弓,百发百中。”月君取而视之,仅如龙眼核大,系是生铁铸的。又有一铁圈,如龙眼大,月君问:“这个何用?”答道:“以此圈悬于百步之外,小将弹子打去,要在此中穿过。”月君随令试之,三弹皆过圈中,众皆喝采。当晚筵散。

  次日整顿器械粮草完备,彦杲随禀月君:“后院墙垣皆已打开,设立将坛了。”月君道:“极是,可传集众军士在庄左右各支帐房宿歇。”到得黎明,月君升台点将及兵士,共二千七百九十七名,马三百八十三匹,即宣谕道:“汝等听者:古来阵法之善,莫如诸葛之八卦,李靖之六花,皆从吕尚父太极圆阵内化出。我亦变得一阵,名为五行阵,又名七星阵,其法即前后左右中五军,中央为土,东方为木,西方为金,前为南为火,后为北为水,为五行之正炁,乃正兵也。南之前有先锋一营,北之后有扩军一营,左右各有二哨,为五行之余,炁,即为奇兵。行则为律,止则为营,列则为阵,本于一贯,至简至易。若兵马数多,则大营之中又可各分为五军,亦按东西南北中方位,自数百人起至于数十万,皆可随其多寡用之。如行动之时,先锋先行,次则前军,再则左军,三则中军,四则右军,五则后军。一军之中,亦按前左中右后而行,二哨人马,各在先锋之左右。哨探敌人伏兵,若有警急,则与先锋合兵,一面飞报接应。护军在后,以防背后有意外之寇。此行则为律也。如止息安营,及屯守结寨,即照五方之位,团团圎圎立五个大营,连先锋护军,共结七营,所以又名七星阵。倘有敌人夜劫,如入先锋之寨,则前军与左右应之;如劫护军之寨,则后军与左右应之;如劫左军,前中后三军应之;劫右军亦如之。此止则为营之道也。其列则为阵者,即照安营之法,但把军士列开,每营仍依五方之位,内有道路,外无阵门,圆如太极,围若连环,有混元一气之象。又可引而伸之,变作率然阵势。敌人或在左边杀人,是攻我之胁也,则前军为首以应之,后军为尾又应之,中军右军为身,相引而合围之。如长蛇之盘旋环绕,通身灵活,触处可以援应。其先锋扩军左右哨,却在重围之外,以遏敌之救应,以绝敌之冲逸。若不经训练,则阵势分合变化未能熟谙。今看我令旗招展,演习一回,便知进退。”

  乃令诸军列开阵势,命一军杀入,月君在将台上,以黄旗左右招引。左边杀人者,前军为首,右军中军为身,后军为尾;右边杀人者,后军为首,左军中军为身,前军为尾,合而围之;若敌人多而勇猛,则先锋护军左右哨亦引作长蛇,首尾衔结,盘绕而重围之。其前军后军,有先锋护军以庇之,敌人不能径攻。或侵先锋,或击护军,照依劫寨之法以应之。诸将莫不心服。月君随于袖中取出军政一摺,令周缙宣示,共计一十三条:闻鼓不进闻金不退者斩。行走乱其队伍者斩。

  安营之后无故行动者斩。临阵之时退后者斩。

  交兵之际不陷敌阵者斩。敌人抛弃财物拾取者斩。

  攻城已有先登不继进者斩。前军被围不救援者斩。

  漏泄军机者斩。军中煽惑流言者斩。

  杀良民者斩。劫夺子女财物者斩。

  坏人房舍坟墓者斩。

  诸将听宣已毕,月君下令曰:“我法至简至严,犯者不宥。

  其外罪轻者,悉与记过以功准折,若记过二次无功者,军法捆打。”众将士皆躬身齐应道:“谨遵约束。”

  月君随取剑丸抛起,在合抱大树根前一转,如天崩地裂,平截倒于地下。曰:“以此开刀。”就掣在手中,向西一指,片刻间,空中飞下两个大箱。即命彦昇打开,皆是白金,每锭十两,军人各赏一锭。

  月君又传令道:“五军旗号衣服,各用方位颜色。前军纯赤,中军鹅黄,后军黑,左军青,右军白,先锋用紫,左右哨衣绿,护军衣茜红,督饷用金黄。唯头上巾帻,十军皆用绛红。

  前后左右将军各领马军五十、步兵四百五十。五人为伍,十伍为队,十队为一军。每队有将校领之,五队有偏将辖之,大将总督一军。先锋领马军五十、步兵一百五十,偏将一员,将校四员。左右哨将军,各领骑兵二十四名。护军所领依前锋之数,督饷所领依大军之数。各兵士所用军器,前已分付董、宾二将军,总与将主一律,用枪者合营皆枪,用刀戟者合营皆刀戟,不但壮观军威,且可辨别部属。今日夜半当下大雨,四日方止,六月十三日黎明,方可起行,我用缩地法,三日内便至淮上也。”

  随下将台而散。

  其夜果大雨,至十三日方晴,军士旗号衣服皆已制备,五更祭纛,黎明放炮发兵。月君中军,自有神兵三百,皆金甲黄袍,形状奇怪。众军观之,莫不踊跃。十五日晚,先锋已至桃源。左右哨探得有梅驸马招募十万军兵,屯扎淮安,禀请元帅将令,作何进止。月君问周缙:“汝可知道梅驸马是怎样的人?”

  答道:“驸马名殷,尚的宁国公主,高皇帝临崩,曾以誓书遗诏授之,托付幼主。前日燕王统兵南下,遣人假道进香,驸马曰进香皇考有禁,割其使者耳鼻遣还,所以燕王从泗州绕道渡淮去的。”月君曰:“若然,是贵戚之忠臣。汝可前往进谒,具述愿为驸马前部,渡江勤王之意,看他允否。”周缙回来禀复道:“驸马云兵系新募,未知纪律,帝命镇守淮安,未奉调遣,不敢轻动。且燕王兵将甚锐,汝等乌合之众不异驱羊斗虎,心虽忠义,无济于国,宜速回去,慎毋生乱。”月君道:“懦夫耳。”

  遂命掣兵由泗州从燕师南下之路而行。

  那泗州守将周景初,是已降燕的,闻有勤王兵经由城外,遂点集马步三千,出城迎杀。正值左将军董彦杲排开阵势,景初期其兵少,一拥杀将过来。不知彦杲部下皆挑选精勇响马,用的军器皆是长矛,大呼奋杀,无不以一当十,而右将军宾鸿已到,舞动大刀横杀过去。景初挺枪来敌,刚只一合,被宾鸿连盔带脑及肩削去半边。主将已死,全军大溃,势如山倒。景初之弟飞扬,率一千为后应,反遭败兵冲得四分五裂。飞扬夺路而走,被彦杲拦住,大喝“死贼囚”,蛇矛到处,正中前心,直透后背,竟做了穿心国的死鬼。宾鸿部下的大刀手,与彦杲部下的长矛手,合力掩击,直追至城濠边。败兵争抢吊桥,大震一声,桥梁中折,尽皆落水,只得绕濠而走,被董、宾二将杀得罄荆回至大路,见各军皆已列营驻下。月君大喜,赞二将军曰:“真山东豪杰也!”计点军士,一个不少,止有三四十名带伤,发在护军营内调养,挑换精锐补伍。即传将令;三更造饭,四更起行,明日要渡淮河。

  那时淮之南岸,燕王留精兵四千,令大将房宽、番将款台屯守,船只尽收过去,以防北来人马。燕兵望见北岸有一军远远到来,报知将主,房宽道:“此必勤王兵也。”随谕款台:“来军身无铠甲,营少旗帜,系是啸聚之兵。汝可领一千军前去截杀,我当随后接应。”款台渡得河来,先锋小皂旗已到。款台横槊跃马喝问道:“何方草寇,来此送死?”张先锋执着皂旗扬示道:“没有驴耳的,不闻得皂旗张将军么?”款台道:“张皂旗为我大兵所杀,汝这贼人尚要假这死鬼名字。”小皂旗大怒,挺枪直取款台,款台舞槊来迎。战有五十回合,小皂旗从刺斜里佯败而逃,赚得款台追来,拔取两箭在手,先搭一枝射去。款台闻得弓弦响,侧身忙躲,箭翎从耳边擦过,不提防又一枝来,恰中左眼,贯脑而死。原来小皂旗善放连珠箭,神鬼莫测的。

  时房宽才渡南岸,见款台落马,吃了一惊,大挥军士掩杀将来,把董翥、董骞围在垓心。小皂旗杀入重围,奋力死战,不能透出。方在危急之际,瞿雕儿、董彦杲二军齐到,把燕军冲做三段。雕儿一枝画戟,如电掣风飞,缠住房宽,走又走不脱,敌又敌不过,心中慌乱,转眼间戟锋贯入咽喉。可怜房宽降燕,本欲偷生,谁道死于非命。宾鸿、满释奴二军又到,合力攻杀,燕兵后阻淮水,欲逃无路,被勤王诸将士裹住,如砍瓜切菜,杀个尽兴。也有溺水而死者,剩不得数人逃去。彦杲等方收住军马,并拿获船中水手十多人,解至中军。月君命赐之酒食,问以京师消息。回禀道:“闻说建文皇帝与刘皇后阖宫自焚,燕王自做皇帝了。”鲍师袖占一卦,道:“燕藩即位是真,建文未死,已隐向东南方去。”月君道:“若皇帝已崩,我径取北平,再定中原,后伐江南,以图混一。若行在有信,当先取中原,迎驾复位,而后渡江问罪,则人心响应,势如瓦解矣。烦师太太一到金陵,访个确音,再行商议。”

  鲍师去后,月君查点军士,死亡者二十七名,带伤者五十九人,分付董彦杲录其名姓,以俟忧恤,遂掣兵且回卸石寨。

  自此山东义士,人当作虎贲三千;却有洛下才人,天遣来龙图十万。要知分晓,且看下回。

  第二十回太阴主尊贤创业

  御阳子建策开基

  洛阳布衣吕律,字师贞,道号御阳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内圣外王之学。家无恒产,短褐不完,蔬食不充,而意气扬扬自得,常曰:“王景略、刘道冲,几填沟壑,而逢时遘会,身为霸者师。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与?”因赋《扪虱吟》以见志,有“平生百炼胸中气,扪虱军前盖世无”之句。而又性好玄关,恬洁凝静,当其漠然内守,有如处女;及至临机应变,则神鬼莫能测。傲睨物表,与世多忤,故常为人揶揄,叱曰狂徒。每与二三朋友杯酒谈兵,指庭前所建之旗曰:“当有女真人访我,便是树立奇勋之候。”久而寂然,人多不信。惟一门生姓沈,名珂,字宁闻者,钱塘人氏,心悦诚服,尝私语人曰:“吾师命世才也。”朝夕依依不去。师贞谓之曰:“前岁唐勋来访,一去杳然,我曾向各处寺观追寻,并无踪迹。看此生不是个孟浪的,因何而有黎丘之幻耶?至今心上委决不下。”沈珂曰:“我师何不卜之?”师贞曰:“然也。”乃整衣冠,焚香默祝,筮得家人卦,拍案大叫曰:“此子即是女真人,改作男装游戏,我已为所绐。虽然,是亦枉顾茅庐之意也。今者燕兵南下,北地空虚,正好乘机创业,我须前往说之。”即呼二子,属其妇曰:“此皆童稚无知,所幸宗祧不斩,汝须教育成人,勿复念我,从此永诀矣。”

  遂与沈珂飘然而行,竟至蒲台县。下了客店,先问个信儿。

  有说这位神仙不知何处去了,城南有座玄女娘娘道院,留着侍女看守,到那边去问方知明白。师贞即与黎明寻至道院,见有个老人家出来开了门,背着身向内径走。师贞悄悄随后步入,进了重FA星屏门,是个庭院,有两大磁缸莲花,一红一白,觉得清芬袭人。那时柳烟儿头尚未梳,独立在栏畔看花,口吟唐诗两句云:“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猛抬头见一人站在前面,正要发作,依稀认得形容,就是月君在嵩山访过的,知道有因,便问:“你是何人?也不在门上通报,大胆走到这里!”

  师贞见是个美人,却像曾会过面的,一时想不起来,向前作揖道:“学生特来请见姓唐的女真人,有件天大的事,门上决难传说,且不见有司阍的,所以不曾通报。幸勿见罪。”霍地想着当时唐勋来访,这个美人与他俊仆无二,便道:“女真人是神仙,我亦是半神仙。那时女扮男装,随着唐相公到我家里,岂不是你?学生千里远来,且喜寻着了。”柳烟未及对,老仆已在里面出来,便分付道:“这位吕相公是见过主母的,今从河南到此,须要待饭。我进去就来。”老仆随请师贞到客座坐下。耐心等了一会,见柳烟道家妆饰,又同个苍黑的女道姑出来。师贞各奉一揖,随道:“不便久坐,请教女真人所在,即要星夜赶去。”柳烟道:“且住,相公既是半仙,知道当日相访情由,为何隔着几年才来呢?”师贞道:“今日适当其会,早来亦属无益。”那女道姑向着柳烟道:“我看这位先生昂藏古怪,要见我主母,是要卖弄他才学。只怕五鹿岳岳,充宗折角哩,”师贞吃了一惊,便道:“是学成卿相业,货与帝王家。”柳烟道:“可不是卖弄呢!”师贞道:“非也。如汉高必有子房,先主必有孔明,高皇帝亦必有青田,学生岂卖弄些须才学者哉!”柳烟道:“若然,先生来迟了。女真人早已起兵勤王,这个时候,差不多杀入金陵,那里要什么子房、青田,方成大事呢?”师贞听了,如飞趋出。柳烟大笑,命老仆固留不祝回到寓所,又卜一卦,看女真人渡江与否,得师之上六,以意断曰:“兵已还矣。”沈珂随问:“爻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似乎勤王有功,褒锡宠命之意。吾师言兵还,何也?”

  师贞曰:“出师之卦遇终爻,故知师事毕而返也。若爻辞所云,我当应之。”遂投青州大路上等候。正遇先锋及左右二哨兵马回来。师贞杂于稠人中观之,见军马虽少,行伍严整,有十万雄师气象,暗暗赞服。中军已到,两行排列金甲神人二十四对,正中间白马上,斜坐着一位方口长耳,剑眉豹眼,雪白团脸女头陀,齐眉剪发,额周围勒个金脑箍,身披烈火袈裟,手横着狼牙鹿角棒,光着一双大脚,脚踝骨上勒的两个金圈;后一匹铁骊马上,端坐着个赛嫦娥,道家结束的女元帅,头上青丝挽叠如云,带一片紫凤翠花冠,身穿的素绫织锦衫,外罩着鹅黄鹤氅,项挂一串珊瑚数珠,腰束着雕龙赤玉双扣连环带,脚穿踏云软底麂皮靴,手执短柄凌风麈尾拂。师贞不觉失声道:“真天神也!”月君已自瞧见,佯为不闻。番女满释奴,纯用番国装束,看者并猜是神人。

  军马过完,师贞方欲回寓,忽侧首一人,迎着一揖问道:“尊兄何方到此?”师贞听是下路声音,即转问道:“尊兄何亦在此?”觉得大家心契,遂相邀同寓一店,沽酒而谈。那人道:“贱姓胡,名先,原任沛县县丞。燕兵入境,我向徐州求救,到得回县时,城已打破,大尹亦已殉难。我收尸葬后,就到淮上,闻知他们义师已战胜凯旋,就随了他转来,有个从军报国的意思。”师贞便接住道:“若然,则我与君大有同心。”

  就将女元帅先曾枉过茅庐,及今远来相访,并将来数应开国中原的话,细细说将起来,当作下酒之物,不觉的直到天明。胡先大喜道:“我尚未知二位的大名。”沈珂应道:“这是我师洛阳吕某。”又将自己姓名说了。三人就一路同行前去。暂且按下。

  却说月君回到卸石寨,见宝华寺是座古刹,大殿有九丈余高,内进七层,宽亦七架,共七七四十九间,殿后东西各有方丈,周回屋宇又多,可以栖止,但无会集将士、商议军情之处。

  随令董彦杲在寺旁空地搭起演武厅来,先设青油幕于露台上公坐。众将齐来恭谒,月君谕道:“从来图王致霸,全在收罗贤士,所以汤武得伊吕而王,汉高得三杰而霸,光武有二十八员名将,唐太宗有一十八位学士,皆出类拔萃之材。古云‘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又曰‘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周公旦接纳贤士,至于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之。圣人且然,况其下乎?今者开创伊始,第一件是求贤为辅,共成大业。前者两杆‘延揽英杰’、‘招纳忠义’黄旗,应建立在山寨左右,不拘文武之士,有来投谒者,立即传报,以便召见。”彦杲等皆声喏遵命。

  至次日,就报有个河南吕姓的,同着两个下路人来晋谒。

  满释奴转禀过了,传令请进。吕师贞前行,胡先、沈珂随后。

  将近墀下,师贞向上长揖,胡先与沈珂皆行庭参礼。月君命三人在东首,诸将在西首,各席地而坐,随问吕师贞:“先生记得唐思安否?”答道:“别后数日,候驾不至,即占一数,方知是神仙游戏。今日之来,正践前言耳。”月君道:“既辱远临,愿闻长策。”师贞道:“目今第一要着,是正名二字。名者,君臣之大伦也。从来异姓篡逆,人皆称为乱臣,若同宗反叛,则不能尽知为贼子。燕藩者,乱臣贼子之尤也,而人咸曰是亦高皇之子,则君臣之大义灭绝矣。建文圣主,为燕藩之侄,私亲也。其为燕藩之君,大义也。懿文太子与建文太孙,皆高皇帝之所置也,燕藩削去建文年号与懿文谥号,是叛二帝,即叛高皇,无父无君,其罪滔天莫数。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今大元帅欲伸大义于天下,必先尊奉建文年号,使人咸知有帝,然后兴师问罪,则讨贼之名正,而四海忠义之士,莫不来归矣。”

  月君曰:“是固然矣。但武侯未出茅庐,三分霸业,了然于胸中。今燕之巢穴在北,帝阙在南,二者先何所定,请试言之。”

  师贞曰:“一要看帝之存亡,二要看燕逆之迁都与否。北平有塞外俺答之患,彼必回顾巢穴,纵不能一旦迁都,大抵自镇于北,而令其子留守金陵,以防建文之复位。今若行在有信,宜先取南都,迎复故主。燕藩虽踞北平,可以下尺一之诏,系首于阙下。若圣驾已崩,则先取北平,平分天下,然后渡江南伐,未为迟也。总之,南北须要待时。目下先取青州,次拔登莱,再定济南,绝其要路,则是一定之着。”董彦杲道:“登莱边海凋瘠,取之何用?莫若于定济南之后,便取开封,岂不成虎踞中原之势?”月君曰:“吕先生之言是也。登州总兵张信为燕心腹,是我肘腋之寇,岂可不预为除之。”胡先问曰:“前日义师南指,燕贼丧胆,何以临淮不渡?”师贞曰:“元帅之不渡,盖有道焉。义师不满三千,京城之大,百有余里,围其城郭,不盈十堵。况且远隔长江,兵饷不继,是非善策。”胡先叹服。

  月君欲用吕师贞为军师,恐众心未服,乃问曰:“古来用兵者,孰得孰失,先生其一一敷陈之。”师贞曰:“善用兵者,有军师、名将之别。折冲樽俎,军师之职也;智勇兼备,名将之任也。不但为六军之师,直可以为帝王之师者,方称得军师二字。若名将,则专主军旅而已。尚父为军师之祖,继之者子房、孔明与青田也。三公之才略相埒,品节相似。亦松子与五丈原,易地皆然。青田末路受谮见疑,稍昧知几。武侯躬行讨贼,将士敬之如神,爱之若父。留侯一椎击秦,万乘丧胆,四海惊心,皆青田所未逮也。次则管仲父,作内政而寄军令,出自创始,真霸才也。而且尊周室,攘夷狄,所持者正,勋烈烂然。王景略可谓流亚,独是屈身于氐羌,名号不正,犹赖识得小晋为正朔,识者谅之。李药师才智有余,学术稍逊,然而规模弘毅,有帝师之气象焉。孙武子兵法十三篇,名将之宗也。

  后如韩淮阴、周公瑾、郭汾阳、岳武穆、韩蕲王,皆名将之尤者。淮阴用兵,疾若雷霆,幻如神鬼,千古无二,独识不得汉高为何如主耳。公瑾有绝伦之才,无容人之度,三十登坛,临大事而不惑,亦所罕有。武穆不师古而师心,圆机活泼之中,具有变化纵横之妙,令简而乐从,法宽而莫犯,返觉三略六韬为繁碎矣。韩蕲王智信仁勇严,略亚于武穆,独能全令名于昏主之朝,是所优耳。汾阳驭下以仁,士卒效死如归,未免兵法稍疏,或至败绩,然至公无我,休休之度,诸公莫敢望焉。次则乐毅、李广、李光弼、曹彬、徐魏公,亦名将也。莒、即墨之不下,毅以妇人之仁失之;七十战而迷道,广以小忿失之;光弼优于纪律,短于应变;彬有儒将之风,不能膺危险之任;魏公用智而慎,作气以严,济之以光明俊伟,较诸子为愈焉。

  其有似军师而非军师者,如范蠡之用柔近于污,陈平之用智过于贪,庞统临机失之执,道冲运筹失之泛,齐丘之画策则失之忍矣。是皆谓之谋臣则可。又有附于名将而不可称为名将者,如穰苴之未建大功,孙膑之止报私仇,田单之幸尔复国,邓艾之行险侥幸,谢玄之草木得胜,狄青之歼灭小丑,皆非真名将也。更有吴起之劣,邓禹之庸,卫、霍之骄,张浚之迂,亦享大名,斯为舛矣。其有有才略而未用,或始用之而终弃之,或虽用之而又制之,不得展其施为者,概置勿论。”

  诸将士听了这篇侃侃凿凿的话,莫不竦然。月君已知将士心服,问道:“如吕律,可做得你们军师否?”董彦杲等齐声应道:“真军师也!愿听指挥。”月君又问吕律:“你同来二位才略何如?”师贞道:“胡先是中途偶遇,看来智虑精详。沈珂是小可弟子,刚直不挠,亦通兵法。”月君即拜吕律为军师,命胡先监理兵饷,沈珂参赞军政。以周缙总理卸石寨政事,董彦杲提督卸石寨军事,并一切将员,皆颁给兵符印信。

  过有月余,中秋节到,月君于清晨驾临演武厅,吕军师同诸将士齐集祝贺毕,董彦杲前禀道:“山寨内人家老幼男妇,闻知太阴仙主圣诞,共来叩贺,现在外厢伺候。”月君即令传进。差不多有数千名口,七上八落的,跪在地下磕头礼拜。月君周览一回,总是村农,随默呼神人到盘槐洞运取银箱。霎时狂风响处,马灵从空而降,银箱四个,齐齐摆在厅前。众皆大惊。月君谕令董彦杲打开一箱,皆是十两大锭,每人各与一锭。

  众百姓齐呼“圣后万岁”,声震山谷,随陆续放令出去。落后有百来个妇女,都是无儿无女的寡妇,说愿随圣后出家,月君即令留在塞中,分授职事。又谕马灵:“不必再回山洞。听候军师调遣,剔探军机消息。”

  处置已毕,方欲退散;忽彩云一朵从南飞下,却是鲍师。

  月君降阶而迎,曼师从厅后趋出笑道:“老鲍来得好,我一人没兴,正待着你与月君祝诞哩。”月君谦谢过,然后问及金陵之事。鲍师将建文皇帝披缁削发,从鬼门出宫,并神乐观道士王矟,先梦刘青田说“中原有女主出世,建文尚得复位”,遂前去迎接,至观一宿,有史彬等数人扈从同下吴门各情由,备述一遍。军师顾谓诸将佐道:“我等是顺天行道矣!”将土莫不踊跃。鲍师又述燕王改元永乐,族灭忠良,不可胜数,妻女有发教坊者,子孙有下诏狱者,正在搜拿,尚无底止。吕军师勃然晋言道:“燕贼获罪于天矣!大元帅为神人之主,宜亟救之,以延忠臣之宗祧,以全烈媛之名节。”月君道:“我正有此意,非鲍、曼二仙师亲往,不能济也。”鲍师曰:“我向寓于神乐观,王矟颇有忠义之心,此事可图。”曼师曰:“不必多讲,就此行程。”遂携手凌云而去。不因此去,有分教:殉节完贞,地下忠臣夫妻再会;冰心玉骨,人间孝子伉俪旋谐。且看下文相接否。

  第二十一回燕王杀千百忠臣

  教坊发几多烈女

  建文皇帝从神乐观登舟,龙潜而去,唐赛儿正兴义师南下勤王,而燕王已自登基,乃是同一日之事,作者一枝笔并写不得三处,而今鲍师回来,说及杀戮忠臣,妻女发下教坊,少不得要叙个原委出来。当燕王初入金川门时,部下有上将百员,雄兵十万,正所谓喑哑而山岳崩颓,咤叱则风雷涣散。乃有一官员,须发倒竖,拦住马首,厉声大骂曰:“汝这反贼,敢大胆犯阙耶?”奋拳前击,几乎把燕王摔下马来。众军士刀斧齐上,头已落地。但见腔子内一道白气冲天,并无点血,一个没头的死尸,挺立在前。燕王大惊,讯是何官,有认识者对曰:“铁面御史连楹。”燕王引马避之而进。就有一位俯伏道左,三呼万岁的,是兵部尚书菇常,第二人是吏部侍郎蹇义。其余共有百员,当世知名,正史所载者,是:户部尚书王纯工部尚书郑赐户部侍郎夏原吉礼部侍郎黄福兵部侍郎刘俊刑部侍郎刘季箎工部侍郎古朴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撰李费修撰胡靖编修杨荣编修杨溥编修吴溥吏科都给事胡BA兵科都给事金幼孜吏部郎中方宾礼部仪制司郎中宋礼御史尹昌隆吴府审理杨士奇待诏解缙桐城令胡俨时正大内火势冲天,燕王问:“是谁放的火?”以上迎降诸臣,咸奏是建文烧宫自焚,遂拥护燕王,径诣奉天殿登基即位。先下令清宫三日,杀戮妃嫔阉寺人等几尽,然后视朝,命廷臣公举素有品望、为士民信服者,草登基诏书布告天下。群臣正因文渊阁博士方孝孺独自一个,斩衰麻衣,号于阙下,憾其所为,就共荐于燕王。早有卫士伍云擒缚至陛。燕王亟命解释,降榻慰之曰:“朕法周公以辅成王,先生毋自苦。”孝孺张目叱曰:“成王安在?”王曰:“伊自焚死,非朕之故。”曰:“曷不立成王之子?”燕王又从容谢之曰:“国赖长君,且系朕之家事,先生可以勿与。”令左右给笔札,请方先生草诏。

  孝孺大书“燕贼反”三字,掷笔于地,且哭且骂。燕王大怒曰:“汝不念及九族乎?”孝孺厉声曰:“便是十族,你也逃得‘燕贼反’的三个字!”以手指着燕王,声愈烈而骂愈毒。燕王反笑曰:“看你能骂否!”令卫士以利刃刔公之口吻,直至两耳根尽处,立拿公之家属。而妻郑氏夫人与二女,皆先缢死。

  遂夷公之九族既尽,又屠公之门生朋友廖镛、林嘉猷等,凑成十族,计八百七十有三人。然后磔裂孝孺,并燔其祖宗坟墓。

  公之弟孝友临刑,见公含泪一顾,乃口占一诗云: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

  华表柱头千载后,忠魂依旧到家山。

  却说这个登基诏书,凡属在廷诸臣,皆系进士出身,原是人人做得来的。燕王只因自己反叛,僭号登基,所以要求一位端方有望的名臣,借重他的笔墨,以掩天下人之耳目。素闻得大理卿胡闰文章品节与方孝孺相埒,询之群臣,又奏“彼亦倔强,须以天威临之。”燕王笑曰:“焉得有第二个方孝孺不怕夷十族的?”即遣中使召闰至陛。公身衣衰经,哭声震天,大骂曰:“我岂从反贼草诏耶!”燕王恚甚,命武士以金瓜击落其齿。

  齿尽击去,骂犹不绝。乃乱捶杀之,以灰蠡水浸脱其皮,剥下来揎之以草,仍旧缝作人形,悬于武功坊示众。抄提全家及亲党二百十有七人,尽行屠戮。唯公一幼子传福,将死系狱。夫人王氏临刑,有周岁女孩自怀中堕地,为刽子手提去,没入功臣之家。

  于是燕王又命群臣公举一人草诏,且下令曰:“凡恃有才望不属草者,方、胡为榜样。”群臣奏曰:“监察御史高翔名重海内,可以属草。”燕王姑令召之。有顷,翔亦丧服至,背立,厉声大骂曰:“我腕可断,我首可碎,反贼之诏不可草!”燕王大怒,即拔剑挥为两段。夷公之宗族,又发公之祖先丘墓,杂犬马骨烧之,扬其灰于溷厕。不得已,乃命翰林院修撰胡靖草诏。初,靖与编修王艮比邻而居,曾约同殉国难。艮方服毒时,闻靖呼其仆曰:“外已大乱,尔等可看猪,毋使逸出。”仆人皆不应,乃白呼猪与之食。艮叹曰:“一猪不舍,宁舍命乎?”

  于是人称曰“呼猪状元”,以所草之诏,亦称为“呼猪状元之诏”。而诏书内称述天命,褒扬圣德,十分阿谀。燕王大喜,即遣官分颁各剩有佥都御史司中、刑部尚书暴昭闻知,不约而同,赴阙痛骂,武士执之以献。司公咬碎钢牙,指着燕王骂曰:“汝乃大明之反贼,焉敢称为诏书!这帝位是汝篡的么?”燕王喝令卫士将公牙齿箝尽,又以铁帚刷扫肤肉;糜烂至断筋露骨而死。

  暴公大呼曰:“我为高皇帝之臣,汝为高皇帝之贼!我今日与司中同死,去见高皇!”以手指两班文武曰:“不与这等狗彘不食之徒同生也!”燕王又羞又忿,怒目如炬,喝令以尖刀刺入口中,剜公之喉,又崿公之手足。而公毒骂益甚,复断其腹,细锉死尸。二公并夷三族。又有监察御史五人,齐约诣阙,放声痛哭,大骂“燕王反贼”。一巨公名敬,剐死赤族;一董公名镛,腰斩,女发教坊,屠及姻党二百三十余人;一谢公名矟,死于拷掠,妻韩夫人与四女皆发教坊,一幼子名小咬住,下锦衣卫狱;一甘公名霖,一丁公名志,均弃市。

  又礼部尚书陈迪,工部尚书侯泰,皆奉命督理军储在外,俄闻京都失守,燕王颁下登基诏书,二公地方各别,恰好先后至京,访问帝之所在,为羽林军执见。燕王叱迪公曰:“汝曾劾朕者耶?今天命在予,更有何说?”公骂曰:“太祖高皇帝即天也,汝乃逆天之贼。我曾受高皇顾命,特来讨贼!”侯泰亦同声辱骂。忽午门卫士执数人至前曰:“是二人之子弟,在外号哭。”燕王冷笑曰:“我有法处汝!”令割迪公之子凤山耳鼻,纳入公口曰:“好吃否?”公曰:“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好!”唾而大骂。燕王即令武士拽公至阙下,与四子同磔,夷及三族。侯公子弟并斩,抄灭全家,妻曾夫人发下教坊。陈迪公死后,衣带中有诗云:三受天皇顾命新,山河带砺此丝纶。

  千秋公论明于日,照彻区区不二心。

  燕王又闻礼部侍郎黄观征兵江上,而其家属住在京邸,遂先收公之妻翁夫人与二女,发配象奴。公之夫人多智慧,即脱钗钏,佯哄象奴去质酒肴,便携其二女与婢妾辈共赴淮清桥水中而死。又发缇骑去拿黄侍郎时,而公已先一日具朝服东向再拜,自投于罗刹矶下矣。缇骑只得公蛛丝棕帽以献,燕王命束草象公之形,戴之棕帽,细细锉碎,以当凌迟,并籍其家,连及姻党百余人,谪配边戍。时有逢迎小人,密告建文尚在,户部侍郎卓敬、副都御史茅大方等潜谋复位。燕王立发宫校锁拿解京,亲自勘问,叱卓公曰:“尔当日密奏建文,要徙朕于南昌,今朕受天之命,得膺大宝,尔尚敢为逆么?速供出同谋诸人来!”敬与大方厉声齐应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普天皆同心也。”燕王令下法司,道衍从旁怂恿曰:“速杀之,毋庸再鞫。”即将二公骈斩于市。大方三子同时受戮,妻张夫人发教坊司,两孙添生、归生尚在童稚,皆囚于狱。卓公以为首论,夷三族。又连及户部侍郎卢迥、给事中陈继之,皆责问不屈,含笑受刃而死。茅公于燕师南下时,曾有诗遗于淮南守将梅殷,当时争诵之,今寻于此:幽燕消息近如何?闻道将军志不磨。

  纵有火龙翻地轴,莫教铁骑过天河。

  关中事业萧丞相,塞上功勋马伏波。

  老我不才无补报,西风一度一悲歌。

  副都御史练子宁变易微服,追寻乘舆,路由临安,为指挥刘杰擒献阙下。子宁见燕王,睁目裂眦,恶声辱骂。燕王令断其舌,子宁手探舌血,大书于地曰:“反臣逆子。”燕王忿极而颤,立命寸磔,屠公之九族,又九族亲家之亲,被抄没谪戍死者,不啻千余人。

  又佥都御史周璿,与礼科给事戴德彝,以扈从不及,追访行在,为兵校盘获,械至京师。燕王素识璿,冷笑而叱曰:“汝曾为燕山卫经历,奏朕谋反,今日不怕碎尸万段么?”公亦冷笑而对曰:“汝前日谋反未行,就是我一人敢言,今者谋反已成,天下后世,也没有一人不骂你反贼的。”燕王咬牙切齿,喝令乱棒打死。搜拿家属宗党,时先已远遁,公妻王夫人又早吞金自毙,止获一小奚奴,名曰蛮儿,实公之少子也。蛮儿自幼聪颖而且有膂力。谬称鬻身于周氏,因系于狱。德彝临刑曰:“我生不能讨贼,死有余憾!”公已无妻氏,只有寡嫂项夫人家居,料必有赤族之祸,乃藏德彝二子于山中,令家人尽行逃匿,并烧族谱,独自留家。及校尉至,一无所得,械项氏入都,受尽烙略惨毒之刑,至于遍体焦烂,竟无一言而死。

  监察御史魏冕,与大理寺丞邹瑾,在建文时,憾徐增寿与燕潜通密信,倡率廷臣共殴于朝,又力请于帝诛之。及燕兵入金川,二公皆自杀。至是拿问家属,尽灭其族,死者九百余人。

  同邑御史邹朴,与二公善,亦不食死。

  时兵部尚书齐泰、同监察御史林英,征兵于广德州,冀图兴复,而太常卿黄子澄走至吴门,欲潜往日本国借兵,均被捕获。齐、黄并腰斩,屠九族,妻女及妹悉发教坊。林英先自经死,妻宋夫人系于狱,亦自毙。

  而有合家从容殉国者,如工部侍郎张安国与妻贾夫人,乘舟入太湖,命榜人凿沈于中流,曰:“舍却此水,无我葬身之处。”又修撰王叔英与其夫人金氏,同缢于吴门之玄妙观银杏树下,有二女年方及笄,俱赴井死。公衣襟上有数语云;“生既久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又监察御史曾凤韶,当建文皇帝祝发时,请从出亡,帝以其名重,难掩耳目,勉麾之去。回家属其子公望曰:“汝图报国!”即自杀,妻李夫人亦缢死。兵部郎中谭翼,朝衣朝冠,端坐小阁,令家人从下举火自焚。妻邹夫人,子谨,皆白荆又孑身殉国者,衡府纪善周是修,入国学,拜孔子毕,然后自经。晋府长史龙镡,服毒而死,其冠中有自书赞云:“捐生固殒,弗事二主。

  别父与兄,忍恸肝腑。尽忠为臣,尽孝为子。二端于我,归于一所。”再有兵科给事龚泰奉命巡城,刑科给事叶福协守金川门,见李景隆迎入燕王,大骂:“内应外合的逆贼!”二公均触石死于城下。

  又有讹闻帝驾已崩而殉节者,太常少卿廖矟,闻报痛哭,与家人诀曰:“我既不能救国家之难,分宜一死以随圣主。”遂仰吭而死。又编修王艮,亟沐浴衣冠,北向叩首,三呼圣主,从容饮鸩而卒。外有殉节于途路者,如佥都御史程本立,出为江西副使,已行两日而闻国变,即缢死于邸舍。刑部主事徐子权,已告假出都,行至半途矣,恸哭赋诗,有“翘首谢京国,飞魂返故乡”之句,随自经于邮亭。又中书舍人何申,奉使在外,于荆门道左,适逢燕王诏使经临,不胜惨伤,拊心呕血而卒。又户科给事韩永,久在林下,燕王有命复其官,永笑曰:“我乃王蠋,何以官为?”即自杀。再有通政司参政郑居贞、吏部侍郎毛太亨、礼部侍郎黄魁,皆殉节于家。又宾州牧蔡运、东平州吏目郑华等,各尽节于官署。其誓死不屈者甚众,史皆失之。后人有诗曰:椒房一举火,凤驾已无音。

  五百同仇士,三千殉国心。

  金门血肉烂,玉殿鬼魂侵。

  更惜坚贞女,香名万古忱。

  尚有外郡官员起兵勤王讨贼者。苏州府太守姚善,敦请高士钱芹为行军祭洒,进士俞贞木为行军司马,率乡勇数千,已至丹阳。时燕王募公首级,爵三品,赏千金,竟有千户陈斌、许忠等,潜构奸谋,以富贵耸动其众,随于夜半鼓噪倡乱,公披衣出帐安慰,误为贼所执。俞贞木率百人赴救,亦被擒。唯钱芹微服脱去,许忠等搜寻不获,遂将公与贞木解至阙下。燕王叱公曰:“若一郡守,竟敢举兵抗朕么?”姚公善发尽冲冠,厉声应曰:“我生不能斩汝之首,死当为厉鬼戮汝之魄!”燕王震怒,命断其舌,剜其心,抽其筋,碎剐而死,并屠戮全家。

  俞贞木亦以死殉。时钱芹返在金陵,潜收公与贞木之骸骨,不知所之。姚公有友黄钺,曾为给事中,誓同许国,闻公殉难,乃登参川桥,酹酒恸哭,西向再拜曰:“我忍独生,背君负友乎!”遂跃入水。时家人俱已窜伏,公友杨福,日夜泣于桥侧,捞尸不得。越数日,公尸忽自出,端立水中,福以礼葬之,弃家逃去。

  又乐平县尹张彦方兴起义师,与燕兵战败自刎,燕王令暴尸于谯楼。大暑经旬,肌容润泽如生,无一蝇蚋来集,父老窃尸葬之。燕王按户抄捉,多自尽于彦方墓前乃止。袁州太守杨任暗募勇士,谋求旧君以图大举,未发而事泄,被同僚擒送至京,磔于市曹。子礼益枭斩,并夷全族,亲戚庄毅衍等百余家,皆戍边徼。徽州府太守陈彦回、松江府同知周继瑜,各募义勇,合兵进讨,被燕将朱能、丘福等生擒以去,皆凌迟处死,抄洗全家。陈公之妻屠氏,发入教坊。蓟州镇抚司曾濬起兵讨燕,为部下所杀,献首于燕。又有宁波府太守王琎募兵勤王,渡江至临安,为守将邀截混战,不克而遁。

  燕王见人心不服,乃谋于道衍曰:“京中大势虽定,其奈草野兴兵反乱者甚多,恐为患不小,须豫以制之,计将安出?”

  道衍即取笔在砚上,疾书百来个“杀”字,说:“草野怕他恁么?只这建文的人拿一个,杀一个,凡其子若孙,皆永远禁锢,则无倡首之人,更有何患?”燕王深善其言,严行各省郡县,凡在建文时做过官者,每月朔日按名查点,不许离家出外,子孙亦不许应举出仕。又先经挂冠遁去者,内外官员计五百四十余人,饬令所在有司,搜拿家口,并悬赏格,召人首告,有藏匿者以谋叛论,知情不举者一体坐罪。

  有户部侍郎郭任,设建文帝位于家,朔望朝贺,曰:“君在,臣未敢死也。”为有司侦知,密奏燕王。立发缇骑拿解,与长子经对面受刑,少子金山保拷掠下狱,三女皆发教坊。又大理寺丞刘端、刑部郎中王高,早同弃官,访求乘舆所在,为人出首被获。燕王曰:“汝等潜逃,意欲何为?”端与高齐应曰:“存其身以讨贼。”燕王令割下二人鼻子,笑曰:“如此面目,还成人否?”端、高齐骂曰:“我犹有面目,即死可见高皇帝。汝反贼有何面目见人耶?”燕王惭忿之极,令割其舌,剜其眼而杀之,并将二公妻子发配边塞。诚意伯刘公之子,长名璟,次名璿,挂冠家居,燕王罪以逃叛,逮至京师。璟抗言曰:“造反者是殿下,怎说我等逃叛?”燕王怒曰:“若不看汝父元勋之面,立行斩首,且下锦衣卫狱定罪。”弟兄相谓曰:“我与汝岂可向逆贼案下,对簿求生耶?”于是争欲自杀,苦五金刃。璿曰:“汝为长子,才智超群,可以继武先人之遗烈,且有老母,宜延性命。弟无能,唯有殉国也。”是夜,辫发自经而死。宗人府经历宋徵,在建文时已谢官归里,因尝上疏请削有罪宗藩属籍以防祸衅,为怨家举出,械至阙下。燕王责问:“汝疏也有用否?”徵对曰:“今汝已反,我言已验,千古流传,怎说无用?”燕王令碎剐之,并毁其疏,灭其宗族。辽府长史程通,曾上防御燕兵诸策,为卫士纪纲首告,械通拷死,全家皆戍辽阳。宁国府知府黄希范,传闻建文驾崩,遂素服不治事,悲恸竟日,解组而去,亦被人讦告到官,解至京师。燕王杀之,并抄其家。北平佥事汤宗,曾奏廉使陈瑛为燕心膂,建文帝因谪瑛广西。燕王即位,召瑛为副都御史,逮宗至,下狱论死。候补知府叶仲惠,私修建文帝实录,斥靖难师为逆党,亦论死,并毁其史,戍其家口。

  又穷搜方孝孺之党,如监察御史王度与郑公智,常有孝孺往来书札及誓死社稷之盟,坐罪边戍。而二公大骂“无父无君之贼?,皆枭首于市,并至赤族。刑部侍郎胡子昭,坐方党受戮,临刑朗吟曰:“两间正气归泉壤,一点丹心在帝乡。”其弟佥事子义,挈兄之子与己之子,逃于西川,蜀献王怜而匿之,得免于难。太常少卿卢原质,少从方孝孺游,名重于世,燕王初欲召用之。公曰:“乱贼慎毋污我。”遂被害,全家受戮。公之乡人教授刘政,闻卢公殉节,亦不食而卒。又镇抚司牛景先,素交于方、卢二公,后从帝出亡,无处缉拿,乃执景先之妻妾,俱发教坊。

  燕王又憾贵戚中多不附己者,先召徐魏公辉祖,公不受诏。

  徐妃亲至其第,亦闭门不纳。遂捕下廷尉,必欲杀之,究以妃言,止于削爵。公终其身谨守臣节,常曰:“我未殉国,有遗恨也。”梅驸马名殷,尚太祖之女长公主,与魏公同受顾命,建文帝令守淮安,已募得新卒数万。燕王倩公主啮指血作书,召令还朝。陈瑛密告驸马私匿女秀才刘氏,行巫蛊诅咒之术。

  未几,有都督谭琚指挥赵曦,刺死梅驸马于笪桥之下。公主恸哭不止,王令法司勘问,二人直对曰:“此奉上密旨,非我等敢于行刺。”燕王羞赧无措,立令武士以金王蚤剔落二人之齿,寻复斩首。惜哉梅驸马之死也!始而拒燕王之进香,可不谓凛然大义?当燕兵渡淮之时,鼓行而蹑其后,成败尚未可定,即使没于疆埸,不亦荣乎。有诗云:强兵十万控淮南,投大遗艰任未堪。

  徒割燕王使者鼻,还朝应合寸心惭。

  有国子监博士黄彦清,与其友典史金兰,向在梅驸马军中,以私谥建文帝,并追崇刘皇后徽号,亦提来勘问。彦清为首论绞,又连及从子贵池,同金兰皆下诏狱。又驸马都尉耿璿,尚孝康帝之长公主,其父都督炳文。讨燕之日,璿与弟瓛同在行间,并皆处绞。

  自此而天下人民,莫不震栗,凡登基诏书所至,无敢抗者。

  唯有浙江臬司王良独不受诏,奋然大骂曰:“反贼敢称诏耶!”

  立执燕使斩于辕门。而诸文武官弁等,皆群起鼓噪,良知同僚尽是贼臣,乃入署谓夫人曰:“我欲殉国,汝将焉往?”夫人应曰:“我何难,第君止一幼子,未知所托。”一妾名霜筠者,毅然应曰:“小婢不才,愿为相公抚孤。”夫人即以幼子交付妾手,自投于池水溺死。公乃纵妾出走,南向再拜,置薪户外,抱印阖室,自焚而死。又闽中漳州府学教授陈思贤,闻名官员悉去接诏,大恸曰:“明伦之义,正在今日。”遂集其弟子伍性原、吕贤、曾廷瑞、邹君默、陈应宗、林珏,设建文帝位于明伦堂,痛哭如丧考妣。郡守等大怒,执送南都,思贤与六生,皆慷慨就刑,人称为七君子。四川都司断事方法,闻燕诏至,曰:“纲常灭矣!”不出迎诏。诸司表贺登极,亦不肯署名。为燕使执去,舟下长江,乘间跃入波中,葬于鱼腹。又指挥张安自使燕归,见国势目蹙,遂隐于乐清,采樵为业,人莫知其姓氏。一日,负柴入城,适闻燕使赍诏至县,呼天号哭曰:“国篡君亡,我岂肯偷生于此世!”即弃柴奔还,投死于石崖之侧。

  临海县之东湖有樵夫者,竟不知为何许人,燕诏至日,皆纷纷传语曰:“新天子登极。”樵夫愕然曰:“旧天子安在?”或应曰:“已烧宫自焚。”樵夫掩面大哭,抱石投湖而死。又昆山人姓龚名翊者,为金川门卒,见谷王槵与李景隆开关迎入燕王,大哭而去。已闻燕诏至县,又痛哭数日,呕血而毙。尤奇者,燕山卫卒储福,当靖难兵起,逃归缙云山中。三年而燕诏至,语其妻范氏曰:“吾虽一介小卒,义不愿为叛逆之民。”抚膺大恸,绝粒而卒。范氏方在韶年,姿容明洁,有当道谋欲娶之,范誓死守贞。其事在三十九回,且演下文听者。